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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3日,復旦大學經過專家考試和校招生領導小組討論,把38歲的蔡偉列入了2009年度博士生擬錄取名單。導師為古文字學泰斗裘錫圭先生。
38歲讀博士並不稀罕,稀罕的是蔡偉只有高中學歷,下崗十餘年———8個月前,他還在遼寧錦州蹬三輪養家糊口,從未想過,人生最大的轉折即將到來。
38歲高中學歷,從三輪車夫到復旦大學博士生,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勵志故事。足以傳頌的『佳話』背後,不僅是一個年輕人對學問的執著,還有一門學科無盡的魅力,一位學者惜纔的慧眼,一所大學開放的心胸……
因為『佐子』,他結識了裘錫圭先生
一個高中學歷的下崗工人,曾經的三輪車夫,怎麼能被復旦破格錄取為博士生?他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對記者的問題,作為蔡偉讀博主要推薦人的裘錫圭先生沒有直接回答,卻強調並不主張蔡偉曝光於媒體的聚光燈下,『對蔡偉,還有怎樣培養的問題。他要是真的好,以後有學術成果出來,大家自然會知道。』
在學術圈內,裘先生的嚴謹務實,是出了名的,他和蔡偉的結識,算起來已有十餘年。1995年蔡偉還在自學期間,就給裘先生寫過信,裘先生回信贊他:『不計功利,刻苦潛修,十分欽佩。』
1997年1月,裘先生在《文物》上發表文章《〈神烏賦〉初探》,文中提及尹灣漢墓出土的簡牘篇目《神烏賦》,其中的『佐子』不明其意。蔡偉寫信告知『佐子』應讀為『嗟子』,亦即『嗟』,是嘆詞。後來裘先生就在1998年第三期《文物》上,發表了《『佐子』應讀為『嗟子』》,稱蔡偉『其言甚為有理』。
2003年之後,蔡偉在國學網上陸續發了一些文章,『他寫東西不多,很謹慎,難得的是,能把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結合起來看。』裘先生說,蔡偉一些想法很有見地,『比如郭店楚墓竹簡《老子》中有一句「莫之其亙」,「亙」通常認作「恆」,從詞義上講不太好理解,蔡偉提出,楚簡中常把「極」寫成「亙」,有終極的意思。對我很有啟發。』
『我曾建議蔡偉考研究生,他說,英語基礎太差,怕是考不取。大概2006年後,我感覺蔡偉有些沈寂,後來聽說他為了生計,蹬三輪去了,讀書時間少很多。我當時就想,如果蔡偉因為環境不好,就這麼放棄了,實在太可惜。老實說,現在搞古文字的,很多名義上是教授了,實際上沒有他這個水平。有些地方,我也沒有他這個水平。』裘先生告訴記者。
『古文字這門學問,沒十幾二十年坐冷板凳的功夫是不行的。』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主任劉釗說,蔡偉沒有受過專業的學術訓練,很多最新出土的文獻也沒機會讀到,但自學了大量傳世典籍,許多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蔡偉心無旁騖,對古書的文字、句法及古人用語習慣都爛熟於心,甚至比許多專業研究者更熟悉,他較常人更容易融入到古代的語言環境中,對於古人的行為和想法更能夠感同身受,時間久了,對古書有了觸類旁通的能力。』
國學網上,他的網名叫『抱小』
能力是一方面,也許更打動裘先生的,是蔡偉對古代典籍和古文字學的真心熱愛。
蔡偉在國學網上的網名叫『抱小』,有『志向小學』之意。『小學』,為中國古代對文字學、音韻學和訓詁學的統稱,後來章太炎將其易名為『語言文字之學』。『小學』作為專門的學問,可以追溯到秦漢之際,只是當代大多數人可能對其很陌生。裘先生告訴記者:『中國幾千年的文明,我們對過去的認識,大多從古書中來,但古書有流傳下來的,也有散佚的,還有被後世篡改的。要了解歷史的全部,還需要不斷地發現和修正,比如近年出土的馬王堆帛書、郭店楚簡、上博楚簡,裡邊有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讀懂這些文獻,搞清楚真正的古代是怎樣的,我們的思想、習慣和生活根源又在哪裡,古文字研究是基礎。』
此層意義蔡偉並未深思,他出身普通,父母都是工人,對古代典籍的熱愛,出於天生的興趣。他自幼熱愛書法,學生時代迷上了唐詩宋詞,高二時在《文史》上偶然看到裘先生的一篇論文,從此被傳統『小學』吸引。
蔡偉給記者看他抄寫的《方言》和《爾雅》這兩本典籍。發黃的紙頁,褪了色的鋼筆字跡,扉頁上的時間顯示是1993年,那時蔡偉已經高中畢業兩年。他高中時嚴重偏科,除了語文,其它科目的成績一塌糊涂,最終沒能考上大學,而是進了一家膠管廠當工人。『在錦州,這些書只有圖書館有,復印費對我來說太貴了,只能抄下來。』蔡偉說。
1994年,膠管廠效益不好,蔡偉下崗了,在一家商場門口擺了個小攤。對物質生活,蔡偉沒有野心,掙的錢只圖個溫飽,他的業餘時間都用來看書。『家裡人不懂我在讀什麼,也不乾涉,反正不花錢。』蔡偉說,父母和妻子都是普通人,沒求他飛黃騰達,『只是偶爾覺得很孤獨,周圍沒人能跟你交流。』
2007年,妻子生病,為掙更多的錢,蔡偉開始蹬三輪,『多的時候一天能掙30來塊,比擺攤強,看書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他寫信給北大的年輕學者董珊說。董珊把這事告訴了自己的老師劉釗教授,恰好復旦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要與中華書局、湖南省博物館聯合編纂《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在和裘先生商量後,中心決定臨時聘請蔡偉。
去年9月,蔡偉來到上海。今年,在裘先生的推薦下,已38歲的他,又獲得了考博的機會。
微調科目,給他完整學術訓練
復旦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顧雲深說,蔡偉入學後,必須先完成本科及碩士階段的學業,再修讀博士。考慮到他的特殊情況,學校將在科目上做一些微調,比如可以免修英語,改修日語,一是蔡偉從頭學起來容易些,二是日本也有同類研究,今後有益於他閱讀國際學術報告。『復旦招收蔡偉,是出於對人纔的愛惜,應該對他負責,給予他規范、完整的學術訓練。』
『與科班出身的研究者相比,他的知識結構較偏。』劉釗教授告訴記者,『比如語言學、歷史學、考古學的知識,都有所欠缺,需要惡補。』對此,裘先生也有同感,由於條件所限,蔡偉主要看前人的研究,比如乾嘉學派王念孫、王引之的東西。『王氏父子當然了得,但如果完全跟著他們走,也超不過他們。把蔡偉招進來後,要對他加以訓練,讓他做一些實際的工作,多看一點文獻。我們還要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不足,例如外語。盡管出土文獻和古文字都是中國古代的東西,但目前已成為一門世界性的學問,要引用別人的成果,和別人交流,都需要外語。』裘先生說。
對未來,蔡偉自己並無太多打算,他妻兒仍在錦州,妻子送報謀生。來上海時,除了生活必需品,蔡偉就帶了一個大箱子,裡面是他多年積攢的書。有一個安靜的環境讀書與交流,蔡偉已很滿意、感激。
『這麼多年,蔡偉做這個事情,不為名、不為利,就是想把古書念懂,就像猜謎,猜出來了,把問題解開了,就覺得有意義。你問他搞這個東西為了什麼,對社會有沒有貢獻?他恐怕回答不上來。話說回來,如果一個社會,能夠允許蔡偉這樣的人存在,並能提供一個環境,讓他有能力往感興趣的方向去發展,這對基礎學科和社會文化都有極大的好處。』裘錫圭先生對記者說。
在蔡偉手抄的《爾雅》上,扉頁上寫著:『積微言細,自就鴻文』。這是蔡偉21歲時的自勉,意思是從細微處積累,努力奮進,最終取得大成就———對這句有點野心和志向的話,38歲的蔡偉非常不好意思,他說做學問,自己尚在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言的『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條走了近二十年的學問之路,永無止境……
把招博士生權力還給教授
———訪復旦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顧雲深
新聞視點:錄取一個高中學歷的學生為博士生,聽說在復旦百年校史上是首次?
顧雲深:說首次不太恰當。現在的復旦圖書館館長葛劍雄1978年報考譚其驤先生的研究生時,就是高中學歷,考了第一名,1983年他拿到了博士學位。蘇步青先生當年招的研究生中,也有高中學歷的,現在有些成了數學家。這樣『不拘一格降人纔』的佳話,過去一直有一些。比如梁漱溟沒考取大學,蔡元培讓他當了北大哲學系的教師;沈從文小學沒畢業,胡適卻把他請到中國公學的講臺上……這體現了大學代代相傳的氣度和精神。
新聞視點:在現在學位授予制度非常健全的情況下,錄取蔡偉是不是更困難些?
顧雲深:2000年起,復旦實施了一項制度:兩院院士、傑出教授和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指導老師,可以自主招收博士生。考題由導師自己定,學生可以不參加統考。裘錫圭先生作為國內知名的古文字學家,當然有這個資格。但蔡偉確實更特殊一些,因為按現在的規定,報考博士必須具有碩士學位或同等學力,而蔡偉只有高中學歷。為此,我專門去了一趟教育部,和相關部門作了溝通。
新聞視點:這種教授自主錄取碩士或博士生的模式,有沒有可能更大范圍推廣?
顧雲深:復旦已經在上海醫學院等院系探索改革,變傳統的博士考試制度為國際慣行的申請考核制度,申請讀博的學生必須提供自己碩士期間的成績、論文、已經發表過的文章以及5000字的繼續深造計劃書,同時還得有兩名具有高級職稱專家的推薦,考核的環節相當於面試,學生進行20分鍾左右的陳述,然後回答導師的提問,錄不錄取這位學生,決定權在於導師。
新聞視點:大家會比較擔心,這樣是不是有黑箱操作的可能?
顧雲深:某種程度上,考試當然是最公平的做法。但如果把考試制度固化,推及到人纔選拔的每一個層次,一些偏纔、怪纔就會失去機會,尤其是博士生階段,需要的是對某一門學科特別熱愛、願意鑽研、且有研究能力的學生,而不是最會考試的人。我們至少應該把招博士生的權力還給教授,因為他們最有資格去判斷什麼樣的學生最合適。黑箱操作的問題,我認為如果有嚴格的監管制度是完全可以避免的,這個責任,應當由學校的行政管理部門承擔。有一個好的制度,給予教授充分的信任,我相信大部分教師都會非常珍惜自己的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