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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2日清晨,映秀鎮5·12震中紀念石前。大石頭旁邊是新映秀的規劃圖。
映秀鎮板房區的一家飯館。
1 從某種意義上說,映秀鎮目前並不存在——如果你也承認,單靠廢墟和鐵板房並不能搭起一座城鎮。這裡仍舊有很多人,在鎮子四周,身穿橙色制服的外來工人溜達著,臉上沾滿灰土。在小鎮西部的神箭大道上,婦女和兒童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坐在貨車後面招攬生意。此外,就是那各式各樣的旅行者,他們橕著傘,戴上墨鏡,背著碩大的旅行包,跟在手持紅旗的女導游身後,在鎮裡穿行,並不時停下來拍照。
事實是,這裡是一個暫時的棲身之地,是一座由短暫的繁華堆積而成的板房小鎮。只是你不能說這就是映秀,它頂多只能算作過去映秀的一個倒影,或者,從舊映秀拾起的一副骨架:店鋪裡沒什麼生意,麻將桌被擱置起來,或者支在不容易看見的地方。街道上那些腳步匆忙的人們,多半並不相識,甚至,這裡根本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聽不見鳥叫,連撒歡的貓和狗都難得一見。這並不是一座過往川西小鎮應有的模樣。
如今,在映秀,一切給人的感覺都是暫時的。人們住著藍頂和白牆搭起的臨時住所,與臨時的鄰居拌嘴,孩子們在臨時的校捨裡七嘴八舌,公務人員在臨時的辦公室裡清點著商鋪數量,審核著結婚材料。有時候,這裡連婚姻都像是暫時的,十幾對破碎的家庭不知不覺就拼在一起,沒有儀式,有的甚至不需要法律手續。當一男一女,並肩出現在人們面前時,就無聲宣告了一段新生活的開始。
在一家板房商店的門口,坐著一個眉頭皺起的女人。她50來歲,穿著印花的綢布上衣,腳上拱著拖鞋,暗暗發愁。她說,沒有房子,她不能踏實下來重新規劃生活。不到一年的時間,她搬過3次家,就在前幾天,鎮乾部來告訴她,現在的住所馬上要被拆除,她又要搬家了。
『過一天,算一天。』這樣的不安定感不僅屬於她,也潛藏在許多人心裡。盡管商店裡已經擺滿所有需要和不需要的貨物,盡管笑容早就爬回人們的臉上,但要說找回安穩的生活,只怕還為時過早。
安穩的生活曾經有過,但與映秀鎮一起,被從平地上抹去了。地震在一瞬間完成了第一步,它把有熱鬧集市和曲折小巷的映秀鎮,搖成大塊的斷壁和掛滿裂紋的危房。從那之後,人工的拆除就一直沒有停止過。炸藥和推土機一起用力,殘缺的城鎮轟然破碎、倒塌,然後被填埋。一個月以前,人們還能指著廢墟,辨認出從前的市場和自家房子,而現在,那裡什麼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平地。
在推平的廢墟之上,一個新城鎮正在被規劃。映秀太小,它被兩條大河和幾座山峰團團圍在中間,除了廢墟底下那一片平地,根本找不到落腳之處。因此,人們懷著復雜的情緒,接受了這個有點殘酷的現實。他們刻意不去想新房子的下面將會埋著什麼,那可能是許多曾經溫暖的家庭、熱鬧的店鋪,也可能是永遠甩不掉的記憶。
2 對於過去,人們情緒的確復雜,這從他們對待廢墟的態度便可看出。『漩口中學』遺址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它就佇立在映秀最大的板房區北側,隔著一條馬路,每天來來往往的人,都免不了看上幾眼。不過,地震後完好立在樓上的『漩口中學』4個紅色鐵制大字,被人摘了下來,扔在廢墟一側,生了鐵鏽。
另一座建築的命運更加曲折。在人們迫不及待將廢墟推平的過程中,它原本已經被爆破,向北傾倒,但忽然傳來消息,說鎮上要保留幾片廢墟作為將來的旅游景點,於是,它連忙又被保護起來,還進行了加固。
在許多年以後,人們也許只能通過這些廢墟,追憶從前的映秀鎮是什麼樣子。但現在還不需要,因為那一切還原封不動地保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一個髒兮兮的瘦小男人,抓起一幅平面圖用手比畫著,路從這裡進來,這是交警大隊,這是農業銀行。然後,他用寥寥數語復活了整個小鎮。
如果你在鎮上走,停下來和每一位幸存者閑聊,就可以憑借他們平淡講出的細節,拼湊出小鎮映秀曾經的模樣。那是一個讓人滿意的地方,熱鬧、富足,每個人都能在腦瓜裡搜集出最好的片段。剛剛初中畢業的小靜喜歡逛街,對她來說,那個小鎮很大,她能鑽進一條條彎曲的巷子,找出藏在巷子深處的服裝店、卡拉OK歌廳和網吧。讀6年級的馬紅秀喜歡去山裡玩,她把秋天的落葉撿回來,滿滿地夾在書裡。而那個81歲的老婦人雖然只剩下一顆牙,卻攢了一肚子故事。她能從幾十年前開始回憶,並給外來的客人嘮叨起最細碎的個人恩怨。
幾乎所有人都願意提起一個叫『市場』的地方。那是個集中了所有繁華記憶的十字街頭。平房和樓房密密麻麻地挨著,服裝店挨著五金店,不遠處又有鐵匠鋪,最有名的燒烤店和最大的錄像廳相距只有幾分鍾路程。最乾淨的是牙醫的小鋪子,而理發店裡的小姑娘打扮得最好看。
現如今,黃土和瓦礫替代了牛羊和少女。唯一立在空蕩蕩的地面以上的,是兩棵黝黑的老香椿樹。60歲的羅術清就站在那裡,喃喃回憶起過去。老香椿樹原先就在他的院子裡,他捨不下自己那十幾間小青瓦屋頂和白瓷磚牆壁的房子,捨不下院子裡那棵十幾年的李子樹。再過一個月,李子一熟,整個大院兒裡四五戶人家的小孩子都該來偷李子吃。但是,房子倒了,有的老鄰居死在倒塌的屋子底下,李子樹也被砸斷,只剩下枯黃的樹樁子埋在土裡。
地震奪走的這一切,牢牢刻在他心裡。老羅用自己沾滿泥巴的黃膠鞋尖四處畫著,哪裡是自己的院牆,哪裡是排水溝,都清清楚楚,甚至連幾年前剛蓋起的廂房地基線在哪裡,他都能從一片泥土之上指出來。他在這裡住了30年,生了兩個兒子,養著8頭豬,如今,只剩下那兩棵大兒子生下不久就種下的香椿樹,以及沒有被埋住的黑運動鞋、木桌子腿和竹笊籬,證實著他的記憶。
但這些支離破碎的情節,並不能再現這個曾經擁有1.8萬人的小鎮全貌。就好像滿滿當當充塞在板房裡的那些舊家具和舊電器,也並不能把人們帶回過去的生活。這都是從廢墟底下挖出的家產:被砸碎了邊兒的白瓷花盆裡種上了花,但已經乾死。鳥籠裡沒有鳥,摩托車燈被砸碎,冰箱和電視機上也帶著裂痕。這是從倒塌的房子裡搶救出來的僅剩的財產。
3 在映秀,如果你願意,你能聽到許許多多關於房子的故事。
漁子溪村一對老夫婦,拉扯著一大家人,花光了全家19萬元的積蓄,蓋起了兩層樓房。地震前的那個春節,他們帶著全家人,高高興興地住進了新房,准備安度餘剩的歲月。楓香樹村的一對夫婦,把幾年來賺的每一分錢都花在修房子上,賺一筆,就修一點,最後修起來的房子,有950平方米。這樣的故事說都說不完,每個人說起自己的房子來,都帶著驕傲和滿意的神情,不論是裸露的水泥牆,還是種滿陽臺的花,都會被形容很久。
如今,房子沒了,也就意味著一切都沒了。一種被稱作『根』的東西,也隨之而去。住在板房裡,他們最關心的仍是房子。前幾天,有的乾部召集人們開會,告訴他們,將來的房子要花錢買,而且價格不菲。
開會回來,許多人嘆著氣,眼睛裡又蒙上了一層霧。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沒有房子,『做什麼都沒有底氣了』。
但沒有底氣的日子,仍然有板有眼地進行著。有一家開在板房裡的旅館兼飯店,桌椅是從倒塌的學校裡搬出來的,漆著黃色油漆的椅背上帶著編號。而老板並不避諱,他有最充分的理由:『我們要生活呵。』
在其他地方,一張桌子和一口鍋是不能被稱作飯店的。當然,其他地方,旅館也不該是這個樣子:分到一間板房的老婦人帶著孫子擠在其中半間,另外半間用衣櫃隔開,放一張床,鋪上政府免費發放的被褥,就可以招攬客人。要價很公道,20元一晚,『電視可以歸你看』。
人們在尋找著一切可以賺錢的辦法。而旅館和飯店是最簡單的辦法。鎮上第一家旅店去年10月4日開張。到如今,人們甚至可以在其中享受到無線上網。飯店的菜架子上有最常見的時令蔬菜和魚肉。當然,價格並不便宜,因為交通不那麼便利,別處賣兩元錢一斤的西紅柿,這裡要賣到5元錢。
該鎮工商所一位不願意具名的工作人員進行了粗略統計,這些私人飯店的數字是驚人的。『也許有200多家』,這名工作人員一邊說,一邊客氣地遞過一根硬蓋中華煙。這些開在板房裡的飯店和旅店,不用注冊,不用交稅,甚至不需要繳納電費和水費。
被地震奪去的一些東西正在慢慢回到這裡。鄧三妹重新開起經營了十幾年的燒烤攤,盡管規模小了很多。這個燒烤攤,見證過映秀最熱鬧的夜晚。鎮上的鐵匠又開始在路邊出售自己打制的鋤頭了,但生意並不好,塌方和滑坡毀掉了大部分農田,人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用不上鋤頭。
商店裡的物品堆得滿滿當當,很少有店鋪只賣一類貨物,往往是黑布鞋旁邊擺著牙膏和牙刷,或者看到雨傘和化妝品一起出售。賣建材的店鋪很多,但是重建尚未開始,光顧的人寥寥。有人在路邊擺著塑料玩具車,仔細一看,全都是黃色和紅色的微型推土機、微型吊車,和微型混凝土攪拌機,正和鎮旁路上來回開過的那些車子一模一樣。
鎮裡沒有書店,有位細心的老板擺出了《知音》和《青年文摘》,銷售的數量遠不及她的紙錢和香燭好。
『只要給市場一點機會,商業就會繁榮起來。』一個外地人這樣說,他是一名記者,關注著整個鎮子的復興。去年7月份,電還沒通,第一家外地人開的理發店就開始營業了,10月剛過,第一家網吧出現在鎮上,24臺電腦很少空位,染著頭發的少年在裡面聊天,或者玩一種叫卡丁車的游戲。
一個月前,鎮上第一家錄像廳也開始招攬客人了。老板是從前鎮上唯一的牙醫。地震前,他剛剛花30多萬元置辦了儀器,結果全部壓在廢墟下。臺球桌、游戲室,板房裡幾乎可以找到你需要的所有娛樂。你也可以在小攤上找到所有時興的電影和電視連續劇的盜版光盤。
如果不是遍地的板房和近處的廢墟,外地人也許會覺得,這裡跟川西每一個小鎮沒什麼兩樣。你可以看到,街上不時走過穿著短裙絲襪、噴著濃濃香水的當地姑娘。下雨的夜晚,飯館裡燈火通明,許多人圍著飯桌,用夾雜笑聲的四川話大聲談論著。
板房前面,磚頭壘砌的花池裡種滿了花。在映秀,花草被種在各種可能的容器裡,有砸碎的花盆,有掉了瓷的鐵盆,有紅色塑料臉盆,甚至有的用塑料袋包起,塞在廢舊輪胎裡。
4 但這就是眼下的映秀:一個住在板房裡的小鎮,一個什麼都是臨時的小鎮。
即使是以『膽子大』遠近聞名的映秀生意人,也沒法擺脫心裡的惶恐。有一位女老板,她賣過菜,開過服裝鋪,並經營著鎮裡最大的錄像廳,9年前,一場大火燒光了她的房子和所有財產,但她沒有氣餒,又一次蓋起了兩層樓房,並還清了所有欠款。而這一次,地震一來,她又瞬間一無所有了。
地震後,她也在板房裡開起了旅店。但和以前不同,她把賺到的每一分錢都存到銀行裡。她深怕目前的一切都是短暫的,遠不如存折上的數字實在。這個數字已經接近5000元。
映秀鎮一家銀行的賬簿,忠實地記錄著這種變化。從地震到現在,這裡的存款餘額從2975萬元,增加到3757萬元,增長了782萬元。而與此相反的是,以前居高不下的貸款數額,現在卻一直在回落。
銀行外面的提款機屏幕上,落著厚厚的塵土。有人想提取7萬元現金遭到了拒絕,因為庫房裡根本沒有那麼多現金。
在郵局,堆滿了外地寄來的各種郵包。有手機這樣的稀罕物品,也有外地人捐來的衣服,以及送給小學的教材。不過,這些郵件投放起來並不容易,郵遞員往往找不到收件人。有的時候,這人明明今天還住在這裡,明天再去找,卻搬走了。
法庭的審判廳裡,黑色椅子上落著一層薄灰。鎮上專門為人們寫狀子的文化人,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皮鞋上沾著灰土。他不需借助筆記本就能背出,地震過後,他替15對夫婦寫了離婚狀子。有些夫婦,因為其中一方獨吞了地震補償款,結果吵鬧起來,不可收拾。另一些,則是地震前就有矛盾,但一直將就著過,地震一來,孩子死了,房子也沒了,『再也沒什麼牽掛了』。極少的人,『有那麼一兩對』,是因為地震逃生的時候,『沒有牽一下手就跑』,而產生了不信任。
除此之外,關於財產的糾紛最多:父母死後,兄弟要爭遺產;房子倒掉,原先付出的租金卻要不回來,最後總要鬧到法庭去。
地震過後,外來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從全國各地,甚至國外趕來,這讓當地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也開始學起了普通話,盡管他們的鄉音十分頑固。有一幕場景讓人難忘,一位50多歲的婦女,正一板一眼地學著用普通話說『美好』。
記者也越來越多。在映秀鎮的公墓,看墓老人已經不再像開始那樣緊張。經過幾名記者的點撥,他們兩人已經掌握了被拍攝時的姿勢要領,一看到鏡頭對准自己,便會拿起掃帚,不看鏡頭,把目光望向遠方。
而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5月12日周年紀念日高峰,人們早開始忙活起來。埋葬著大部分死者的公墓前,參觀者和祭奠者與日俱增,賣香燭的老人和防火的老人一下子都有了事情可做。照相館裡一張又一張地印著『震中映秀』的塑封照片,每張10元錢。騎著摩托車的青年專門載人到附近的地震噴發點參觀。幾乎每一個生意人都鉚足了勁兒要大賺一筆。他們都明白,周年紀念的高潮來得快,去得也會很快。
當然,在映秀,最令人欣喜的消息是,地震時剛剛出生的嬰兒,如今已經在步履蹣跚地追著游人拍照了。而在中灘堡村,失去了兩個女兒的母親鄧清秀,正在肚子裡孕育著新的生命。再過一個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這是今天這座臨時性的映秀小鎮上永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