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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世存《中國男》
幾十年前,茨威格寫了一本《人類群星閃耀時》,十幾個人物(事件),幾乎每一人物或者事件都影響了人類歷史的進程,茨威格的傳記像他的小說一樣,總是充滿了激情,因而被人們稱為最好的傳記作家。餘世存或許有其豪志,截取了中國近現代史特立獨行的四十一位男人側影,為他們樹碑立傳,盡管是走馬觀花式的。
但讓人抑郁的是,這四十一位中國豪男,無論如何的傑出,無論如何的特立獨行,仿佛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影響幾乎微乎其微。中國,這艘古代的大船仿佛永遠是在原地打轉,差不多一百年前,中國幾乎與真正的共和擦肩而過,基於中國近百年來走過的坎坷,基於中國與近一百年前相比幾乎並未改變的政治進程,餘世存的《中國男》,又可以理解為他的懮憤之作,借『近』諷今,其心可知,所以他的『如履薄冰』之感,可以想象。不然比《中國男》裡有些大眾幾乎無從知曉的人物更有資格入選『中國男』的老捨、傅雷、郭沫若為什麼會赫然缺席?
盡管如此,在中國特殊的語境裡,在當今大多數所謂的知識分子『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草謀』之際,餘世存能在近代史的故紙堆裡,透析『中國男』們與眾不同的靈魂,於黑屋之中,偶爾撥亮星星點點的火星,其勇氣可嘉,但又念及他的努力會像他的前輩那樣幾乎白廢,其志又可嘆也。
《中國男》裡的人物,有些在我們的歷史或者語文教科書裡出現過,有些或許教科書的編篡者認為他們根本不值一提而有意忽略,無論教科書的編篡者好惡的人物,餘世存都提供了與眾不同的文本或者視角。
在餘世存眼裡,龔自珍不再只是一個會寫出『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纔』這樣詩句的豪情萬丈的詩人,他『有經學的淵博,小學的嚴謹,雜學的恣意,釋道的瑰麗神奇』;徐繼?,作為清末眾多『睜眼看世界』中的一員,所編撰的《瀛環志略》中不僅介紹了西方的風土人情、科學技術,還介紹了西方的民主制度。『米利堅合眾國以為國,幅員萬裡,不設王候之號,不循世襲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曾國藩也不再只是一個鎮壓太平天國的殺人魔頭,他達到了儒家『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但他又深藏不露,『他是認真的,又不虛無的,他是嚴格的,又是賞玩的,這真是落日滿山,是溫情,更是陰冷,是聖之老者,是素王,更是雷霆雨露的翻覆游戲』;吳佩孚,這個我們從教科書上知道鎮壓工人運動的屠夫,還是一員儒將,書畫水平都非同尋常,同時還是一個有骨氣的愛國軍人,其他的還有杜月笙,他除了是黑社會老大,還抗過日,也支持過共產黨的部隊,戴笠既殺共產黨,也殺漢奸等等。
當然,餘世存的《中國男》絕非板著面孔的正史,也非戲說式的野史,倒象是『聲聲是淚,句句是血』的《史記》,盡管餘世存在懮國懮民,我們還是有很大機會看到這些出色的『中國男』們老頑童的真性情來,比如聞一多,高興時可以稱他的學生為弟,他的學生信以為真稱他為兄時,他勃然大怒;熊十力因為學問與梁漱溟發生爭論,不惜拳腳相加;國學大師劉文典與他的學生突遇空襲警報,他如是笑話沈從文:『陳寅恪跑警報是為了保存國粹,我劉某人跑是為了莊子,你們跑是為了未來,沈從文是替誰跑啊?』
在餘世存的這四十一位中國男裡,除了殺人魔頭戴笠、公子哥張學良,幾乎人人都稱得上中國的脊梁,他們就是魯迅所說的『埋頭苦乾的人,拼命硬乾的人,為民請命的人,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讓這些被歷史的塵埃和謊言暗淡的身影恢復應有的光亮,也許是餘世存撰寫《中國男》的本意之一吧。
但也許是餘世存懮憤積郁太久,也許是不能在懮國懮民之際控制自己的激情,《中國男》不同的篇幅裡,不是透出相互矛盾與衝突之處,我希望這是他內心的困惑和衝突,而不是他內心本身的價值觀的混亂。
同樣是暗殺,革命的暗殺者王亞樵,餘世存就譽美有加,而反革命的暗殺者戴笠餘世存就斥為『無人性』。餘世存在贊美王亞樵的暗殺行為時如事說:『正義、公道,在即時實現中不得不采取某種極端的形式。在那樣的亂世裡,王亞樵的道路不失為一種選擇,他的選擇對今天的人類仍然有啟示意義……』,『在今天的社會而言,這種始終站在平民大眾立場上的革命人生已經顯得難以理解,今天的人們更習慣了「改革、改良、漸近,軼序、穩定……』餘世存不會不知道法國大革命及其後果,不會不知道以革命的名義古今中外有多少人頭落地。讓人奇怪的是,到了戴笠那裡,他又無比清醒起來,他對戴笠的暗殺行為如是評論:『但時隔六十年,文明社會已經對戴笠及其同類做出了相當公允的評價。人們堅定地指認戴笠為「殺人魔頭」,是法西斯性質的工具,甚至對戴笠的死也認為是冥冥之中的報應,都說明人們對安身立命或為人處世有大於權宜的標准,那是建立在尊重個人生命之上的標准。』
如果說,這樣的價值觀的混亂是因為善與惡的道德而誤導的結果,那麼對於民國時的知識之子兩種不同版本的評價,卻真的是讓人不知如何尋得解釋。
在傅斯年一節的最後,他這樣評論『舊知識分子』:『他們是狂妄的,以為我之不出如天下蒼生何,他們少有希聖希賢的願心,更少一個成佛千佛來相扶持的隨喜功德心,更談不了自處共處的交通溝通理性。因此,當代人可以從現代知識分子的吉光片羽中懷舊,但切不可把他們說得太高,尤其不可津津有味地談論前代人的優點時露出遺少氣,盡管陽氣不足的人歸屬於遺老遺少,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更應該總結前一代民族精英治國報世的經驗教訓,否則,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讓人奇怪的是,餘世存在張蔭麟一節裡又清醒了過來:『不無誇張地說,在曾(國藩)左(宗堂)李(鴻章)之後,在1949年之前,我國各地的纔俊人士,都因時而發,取得了後來的人少有企及的成就。年青的費孝通平實地寫出薄薄的一本《鄉村中國》,他後來發現,這本小冊子可以管五十年,五十年無人出其右,至於那些飽學之人,中西貫通之士,更是殫精竭慮,立功立言,以回報我們的民族,文明和人民,他們都在現代史那段混亂、動蕩的歲月裡,成就了自己……』如果說,這兩段話都是餘世豐內心的真實想法,那就只能得出我們的那些『舊知識分子』都是有纔無德之人,餘世存有什麼樣的證據敢於得出這樣武斷的結論?
我這裡當然是在雞蛋裡挑骨頭,沒有任何一本書是完美的,就像任何一人不可能是完人。餘世存生於1969年,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定是個熱血青年。如今,一定也像大多數曾經的熱血青年一樣,上有老,下有小,在大多數人已經只為稻草謀之計,他仍飽含著一腔的熱血,還在苦苦地尋覓救國之道,我雖然不能為他搖旗吶喊,但鼓幾聲掌還是可以的。《中國男》已經傳其志、發其聲、表其意,偶爾能有一兩個同道,心頭為之一熱,也許已經足夠了。恰如殷海光所說:
『五四以來的自由知識分子,自胡適以降,像風卷殘雲似的,消失在天邊。我從來沒有看見中國的知識分子像這樣蒼白失血,目無神光。他們的亡失,他們的衰頹,和當年比較起來,前後判若兩種人,在這樣的氛圍裡,懷抱自己的想法的人之陷於孤獨,毋寧是時代的寫照,生存在這樣的社群裡,如果一個人尚有大腦,便是他不幸之源啊。』
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臺灣的當下,也是二十一世紀如今中國大陸的當下。
《中國男:百年轉型中國人的命運與抗爭》 作者:餘世存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0年3月
定價:30元
ISBN:978-7-5108-03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