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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群落裡,等級森嚴。
幫主的身份是最神秘的,剛入伙的小乞丐是無法一睹幫主大人的尊容的。就像傳說中的武俠高手一樣,幫主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神秘莫測,行蹤詭秘。有的乞丐即使加入組織幾年了,還是無法了解幫主,無法知道幫主的背景,有的甚至還沒有見過幫主,不知道幫主居住在哪裡?而在我打入的這個乞丐幫會裡,幫主更是詭秘,我相信在這座城市裡,除了見過幫主的有限的幾個乞丐,再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也沒有一個人會猜到幫主的居住地。
幫主的下面是幾位老大,老大就相當於一個小組長,他負責乞丐們的工作安排和日常事務,誰在哪條路上乞討,誰負責監視,誰負責望風,這些都由老大安排。老大還有一個工作內容,這就是協調乞丐之間的矛盾。
老大的手下有幾名打手,打手們都是乞丐群裡身體強健身手矯健的青年,他們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打人,遇到錢不上繳的人,和他們認為不聽話的人,看不順眼的人,就會大打出手。他們是乞丐群落裡的『督察』。
打手的下面是乞丐,而乞丐又分老乞丐和小乞丐。早進入幫會的,就是老乞丐;晚進入的,就是小乞丐。這有些類似於江湖上的弟子排名,不以年齡論,而以拜師早晚論。
我是一名小乞丐。
每天乞討的時候,我都盡職盡責,任勞任怨,不管風吹雨打,不管烈日暴曬,我都堅守工作崗位。下班的時候,我會把當天乞討的錢一分不剩地交到老大手中。我清楚地知道,在我乞討的時候,就有打手在旁邊盯梢,甚至多少人給了我錢,給了多少錢,打手都在暗處有記錄。
在我乞討的這個小組裡,老乞丐和小乞丐一共有五六個,每天晚上都睡在一幢廢棄樓房的頂層。因為我是小乞丐,我會主動睡在最外面,替其餘的乞丐阻擋風雨。老大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不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而他只要來,就表示當天晚上有任務。
這個乞丐群體,白天乞討,夜晚偷竊。
老大只要在夜晚一出現,這伙乞丐的眼睛就賊亮賊亮,像狼的眼睛一樣,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後來我纔得知,這伙乞丐有的已經結婚生子,他們把妻子孩子放在家中,獨自出來乞討,等到攢到一大筆錢後,纔准備回家。有的乞丐是全家乞討,只是和妻子分開居住,但每隔幾天就會見面一次,第二天早晨又會在這幢樓裡出現。還有一個少年,是叔叔帶著他出來的,他的叔叔也是職業乞丐,聽說是在另一個老大的手下『乾活兒』。他的叔叔假扮瞎子,每天拉著一把破二胡,拉出的聲音像殺雞一樣,而這個少年則假扮殘疾人,像耍雜技一樣把雙腿盤在脖子上,用屁股挪動身體來乞討。晚上沒有人的時候,他就會把雙腿從脖子上拿下來。
原來,在這座城市裡,有這樣一批職業乞丐,或者叫職業小偷,而我們居然一直不知道。我們走在大街上,一直以憐憫同情的眼光看著這些乞丐,其實他們一點也不值得憐憫同情。
幾年後,我去到南方做記者。有一次,我因為采訪,曾經去了安徽的一個村莊,那個村莊全村人都在外地乞討,很多人去了廣州深圳。那個村莊裡,家家戶戶蓋起兩三層的嶄新小樓,春節時候,乞丐們都回到家中,他們發給孩子的壓歲錢都是五十和一百的。那個村莊裡,誰家有個傻瓜兒子或者殘疾女兒,就可以發大財,這些傻瓜和殘疾可以出租給出外乞討的人,一年租金五萬到十萬。
……
老大一路上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們走了十幾分鍾後,走進了公園裡。公園後面有一片樹林,樹林裡闃無人跡,地面上鋪著一層積年的落葉,落葉間蠕動著蚯蚓、螞蟻和蛇。我突然害怕起來,老大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是不是暗中還有人埋伏著,准備對我下毒手?而他一個人不是我的對手。我頭腦中飛快地將自己這幾天的經歷回想了一遍,感覺到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我正在疑惑的時候,老大停下了腳步,看看四周沒有人,便搬開了腳下的一個窨井蓋,然後示意我走下去。我不敢下去,我不知道他要耍什麼陰謀。老大踢了我一腳,惡狠狠地罵我道:『媽的,快點!』我長長地吸一口氣,咬著牙關走了下去。到了這一步,是溝是崖都要跳下去,一切聽從老天爺安排。
老大跟著我也下來了,然後他移動了窨井蓋,重新蓋好,讓外面無法看出這裡面有人。窨井裡很黑,雙手所觸的都是黏糊糊的苔蘚,空氣中散發著一種發霉的氣味,窨井裡又很冷,有一股涼氣直透骨髓,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沿著臺階走下十多米,就是一個平臺。老大打開了小電筒,我看到腳邊是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管道,這是城市的生命管道,各種管道裡分別流著這座城市所需要的水、液化氣、光纜信號,還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老大帶我來這裡乾什麼?
這裡住的是幫主。
沒有人知道我們幫主住在這裡,只有我們少數幾個乞丐知道。
那天面對著幫主,我很平靜,一點也不恐懼。我看著他亂蓬蓬的頭發和胡子,倒覺得他很慈祥。我看不出他的年齡,但是他的臉上沒有刀疤,他比老大對我的態度要好得多。他和藹可親,就像北方農村裡那些冬天蹲在村口曬太陽的老頭一樣。幫主的身邊還有一個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他們是什麼關系?
幫主問我:『你識字?』
我答:『是的。』
『你以前是乾什麼的?』
『在村子裡當民辦教師。』
『為什麼會出來?』
『兩年沒有發工資,欠人一屁股爛賬,不出來就會餓死。』我說。上世紀最後幾年,正是教育最青黃不接的幾年,教師叫苦連天,學生逃學打工。而民辦教師處於社會最底層,每月幾十元的工資也會一拖就是一年兩年。
值得慶幸的是,幫主和我拉了幾句家常後,就說:『以後就在我這裡乾。』
我沒有聽懂,疑惑地看著幫主蠟燭光下那把飄到胸前的胡子。老大解釋說,以後給幫主打理幫中的大小事務,主要是財產分布。因為我識字,因為我會算賬。
此後,我的職務得到提昇。我從一名最下層的小乞丐,一躍成為組織裡的『財政部長』,夜晚也能夠睡在幫主的洞穴裡。那麼,以前的『財政部長』去了哪裡?我不知道,也不敢問。
白天,洞穴裡只有幫主和那個女人,別的人都要出去乾活,我的活路還是乞討。討多討少都無所謂了,沒有人再凶神惡煞地管教。但是,我的行動照樣受到限制。有一次,為了檢驗是否有人監視,我在黃昏『下班』後,故意朝公園相反的方向走,走出幾十米,後面跟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衝到我面前說:『乾什麼去?』
『拉肚子,找廁所。』我輕描淡寫地說。那個人是打手無疑。
我們經常在大街上見到乞丐,有的是一個人,有的是兩個人搭伴,其實這些乞丐的後面都有人在監視,監視的人躲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他會監視著乞丐的一舉一動,也會監視到每一個走進乞丐的人。那一雙躲藏在暗中的眼睛陰險毒辣,乞丐們都非常害怕。
幾年後的一次,我跟蹤一個殘疾孩子乞討。這些年來,我先後暗訪過至少五次乞丐群落。那個殘疾孩子每到晚上九點左右,就被一輛面包車拉走了。我打車繼續跟蹤,一直跟著面包車來到了一個小區裡。殘疾孩子被抱上了一幢單元樓裡。後來,我守候在這幢單元樓裡,居然發現這裡有好幾個殘疾孩子,每天被面包車接送乞討,每個大人監視一個乞討的殘疾孩子,而他們的幫主,是一個腿腳殘疾的中年男子。
接下來的事情更為恐怖,這個瘸子經常會帶著手下人去鄉下轉悠,見到單獨行走的孩子,或者殘疾孩子和智障孩子,就拉上面包車,一直拉到城市裡……成為他們乞討的工具。
這個瘸子居住在小區裡,平時就在小區的麻將館裡打打麻將,聊聊天,由於他特殊的身體結構和那幾個殘疾孩子,所以,小區裡做生意的人都認識他。上面的話就是小區裡一個理發的老頭告訴我的。
後來,這個瘸子帶著這幫殘疾孩子突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樣的事情,在我暗訪的這個乞丐群落中也有。
和幾個老大朝夕相處,慢慢就熟悉了。我工作兢兢業業,也深受上下一致好評。有一次,和其中的一個老大一起出窨井的時候,我故意裝著漫不經心地說:『這些賬真難做,以前做賬的人哪裡去了?』
『被做了。』這名老大說,『他手腳不乾淨。』
這名老大接著說,以前的財務在算賬的時候,總會偷偷留點錢,埋在公園裡一棵樹下,被跟蹤的人發現了,夜晚回到窨井的時候,幫主就和幾個人割了他的舌頭,刺瞎了眼睛,趁著夜深扔在了郊外的荒溝裡。『就算不死,也離死不遠了。』
我毛骨悚然。
摘自《暗訪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