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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號在海上行駛,左上圖為艦長鄧兆祥
當水兵時的周榮
口述者:周榮年齡85歲離休乾部口述時間:2010年5月12日
『重慶號』,1948年英國政府送給國民黨政府的一艘功臣巡洋艦,它是國民黨海軍中最大最強的主力戰艦,被視為『王牌』軍艦,不僅軍政要員登艦參觀,連蔣介石都在艦上召開高級將領會議。
『重慶號』,1949年2月24日在艦長鄧兆祥率領下,全艦官兵547人在上海吳淞口發動起義,制造了著名的『重慶號』起義事件。該艦起義後由吳淞口向北航行到達東北解放區。
『重慶號』,1949年3月21日被國民黨政府派出的多架轟炸機炸沈於遼西葫蘆島附近的渤海灣內。
61年過去了,『重慶號』沈沒的那一刻時常浮現在周榮眼前。作為國民黨政府赴英培訓的一千名水兵之一,周榮同他的戰友們與『重慶號』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們不僅親歷了『重慶號』起義的全過程,更伴隨著這艘著名的巡洋艦從英國普茲茅斯港一直駛進渤海灣。
那是中國海軍歷史上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85歲的周榮在天津生活了大半輩子,但濃重的杭州口音,很容易讓人將他誤認為是這個城市的『新移民』。當年從『重慶號』起義後,周榮被分配到中國海軍司令部航保部,不久他跟著前蘇聯專家來到天津,參與了天津港的設計規劃和建設。
我原名叫周融,浙江杭州人。1945年,我從杭州師范學校畢業後到上海參加了接艦大隊的招生考試,沒想到那次考試改變了我的一生。
早在1943年,國民政府就准備籌建中國海軍,但當時國內的海軍人纔幾乎為零。國民政府於是就選派了一部分青年軍官,以赴英美參加歐洲戰場的戰斗為名,去學習各種新武器的運用,繼而等到作戰重心轉向日本的時候,成立獨立的海軍同英軍共同對日。按照國民政府與英國政府的協議,由英國方面提供艦艇,中國派遣學員到英國接受訓練,並接收英國贈送的艦艇。1944年,首批接艦官兵百餘人先行到達英國,這批學員主要是接艦大隊的士官階層。此後,1945年至1946年,先後再有兩批海軍訓練班學員被派往英國學習,我就是1946年第三批學員當中的一個。
我們這些學員,應該說從在國內參加培訓的那一天開始,就很明確自己的任務:我們要到英國去學習海軍技術,目的就是要開著英國人送給我們的艦艇回國,建立自己的海軍。用現在高考填志願來比喻,就是『定向委培生』。1945年10月的一天,我在國民黨上海海軍司令部大禮堂,參加了赴英接艦海軍考試。
考試一共分四場,上午兩場考理科和英語,下午兩場考文科和海軍基礎知識。至今我還記得一些考題,如理科考試問到:1斤棉花和1斤鐵究竟哪個重?試用在空氣、液體和真空的環境中證明結論;英語考試讓把『螳螂捕蟬』的故事翻譯成英文;文科考試裡的作文題是《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兼得》。考試的題目五花八門,很多考生中途沒有答完試卷就匆匆退出考場了,我對自己試卷上的答案也不是很有把握,但卻堅持到了最後一個交卷。
考試後第三天,訓練的營房外張貼出初選名單,我考上了。通過初選的學員,接著還要接受面試和體檢兩道檢驗。面試的考官就是接艦的鄧兆祥艦長,這是我後來纔知道的。體檢是在上海一家英國人開設的醫院進行,項目繁多細致,從皮膚四肢到遺傳疾病,一應俱全。學員們第一次被外國女護士檢查身體,大家都覺得很害羞。
經過兩次考試一次體檢,通過最終選拔的學員纔具有赴英接受訓練的資格,但想要辦理出國手續,還必須有兩個校官以上級別的保證人或一家具有二十萬美元以上資本的商家作保。為難之際,我同學的一位姐夫是位中校副官,他幫我們做了擔保;而我們的教官營長是上校,他成為了眾多學員的另一個擔保人。
1946年11月,受訓學員登上了巨大的英國郵輪澳大利亞皇後號。在這艘郵輪上,不僅有600多名第一次出國的中國海軍學員,還有很多從日本戰俘營裡獲得釋放的英國軍人。
38天的海上航行後,我們終於抵達了英國利物浦。學員們下船之後,立刻被送到利物浦火車站,登上了駛向普利茅斯的火車。普利茅斯港是英國的三大海軍軍港之一,那裡正停泊著迎接中國學員的榮譽號巡洋艦。
依照安排,我們的學習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基礎訓練,為期三個月,主要在榮譽號巡洋艦上完成;第二階段是分科學習,計劃兩年;第三階段是海上實習,計劃半年。我們學業完成之時,就是接艦之日,到時候就由我們這些學成的中國海軍駕駛著英國人贈送的艦艇回歸祖國了。
基礎訓練是海上生活基本技能的訓練,我們日常的訓練內容就是以軍人的姿態洗甲板、擦銅器、搬土豆、削土豆皮、刮鐵鏽、刷油漆、爬桅杆、放救生艇等。其他訓練還好,但中國學員對『削土豆』的訓練非常不解。訓練我們的英國准尉說:『在英國,就連貴族士官生,開始受訓時,也得學會削土豆。』他常常示范給我們看,一刀下去就削好一個土豆,而削下來的土豆皮還能恢復成一個土豆的形狀。這樣的訓練持續了一個月後,學員們每天到陸地上的普利茅斯皇家海軍訓練營接受隊形操練。又是一個月,我們回到艦上學習水兵的基本技能,如打繩結、編制碰墊,學拋纜繩等。三個月的基礎訓練過後,我們像高考生一樣填報志願,我填寫了與機械相關的輪機和槍炮修理兩個專業。
原以為緊張的學習將會接踵而來,卻沒想到,艦長和督訓官共同簽署了中國學員放春假的命令。假期長達兩周,學員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盡情游玩。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張英國全國通用火車票和兩個星期的食物配給卡。從利物浦到倫敦,從倫敦到牛津,從牛津再到劍橋。
在劍橋的高新技術開發中心,我們參觀了一列正在實驗的原子動力火車。火車一共三節車廂,子彈頭車形,車廂密封,機車內有一臺原子加速器,第二節車廂裡則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儀器和儀表,最後一節是密封艙,裝有隔音、隔輻射的隔離層,坐在車廂裡通過光學儀器可以看到車外的景物。這列原子火車的設計時速是300公裡,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已經是超乎想象的速度了。我們就像鄉巴佬在參觀外星人的飛來物體一樣,大開了眼界。
春假結束後回到艦上,督訓處公布了第三批赴英學員的專業去向。分配的專業有:輪機、槍炮、航海、雷達、通訊、魚雷、防潛、艦務八個大系,每個系又分若乾專業。英國皇家海軍中,每個系都設有一所專門學校,而且各個專業的學校都不在一處。公布專業後,留在普利茅斯的人最多,學習輪機、艦務等專業的共計兩百多人;英國東部的卡登去一百七十餘人,學習槍炮;其他一百八十餘人分別派到魚雷、雷達、通訊等專業學校。
卡登在當時是英國東部的一個重鎮,有著眾多的餐廳、劇院、電影院、溜冰場、游泳場等各種現代娛樂設施,還有年輕美麗、溫柔多情的英國姑娘。中國學員如果想要消磨時光,每個黃昏都會讓他們沈醉。可是,這些年輕的中國水兵,卻想盡一切辦法學習,學習,再學習。
中國學員都有很強的事業心,對祖國懷著強烈的責任感,絕大多數中國學員都把心思撲在學業上。我們白天在課堂上認真記筆記,畫下草圖,課後就在宿捨裡整理補充,將課堂上畫的草圖涂上不同顏色,加以區別。熄燈鈴響過之後,我們拉上黑色窗簾,幾個人圍在一起,接著研究圖紙和抄錄資料。就像是一群剛剛上學的小學生,誠惶誠恐,不是為了考試,而是為了學好本領,把軍艦開回祖國,為中國人建立一支新海軍。每個人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姓名,而是我們共同的姓名:中國人。盡管軍營俱樂部每天都播放電影,盡管每個星期都舉辦舞會,但中國學員都把自己關在圖書館裡,瘋狂地搜尋一切有用的海軍知識。
因為是軍事院校,講課的很多內容都要保密。我們講課的教材只有一份,英國教官隨身攜帶,學員只能在上課的時候認真聽,課後沒有任何教材資料可以參閱。唯一的一份教材幾乎寸步不離教官,上課的時候帶來,下課的時候帶走,課上他講什麼就是什麼,教材從不外借。同樣在實驗室和實習場上,有些新儀器和新武器也常年用防護罩罩著,從來不許我們參觀。
為了弄清大炮上的液壓系統,我總想弄到一份槍炮液壓系統圖,為此我有意去結識圖書管理員愛麗小姐。她把我需要的圖紙拿給我,但是說明只能在圖書館看,不能借出。我於是就在透明的碳醋脂紙上用鉛筆把圖紙描繪下來,再用蠟筆著色成一幅幅完整的液壓系統圖。
後來,我想了解炮彈的解剖,但當時英國人還把這個作為保密資料處理,普通學員連借閱的資格都沒有。我的一位同學跟愛麗關系較好,為了幫我借到書,這位同學先請愛麗跳舞,又為她彈奏鋼琴曲……可謂想盡了辦法。終於,愛麗以個人身份借出了這本『保密』的書。我拿到書後,立刻在宿捨的儲藏室裡用照相機拍下了書中的重要部分。
1948年3月17日,兩艘英國軍艦,皇冠號巡洋艦和凶猛號驅逐艦都由中國海軍官兵操作,離開普茲茅斯港向西航行。這是全體中國赴英海軍官兵第一次互相配合的海上大演習。艦隊一路航行,一路練習,第八周的時候,兩艦進行了一次全部火力協同作戰演習。夕陽西下,擴音器裡響起了『艦隊全部演習到此結束』的命令,全體中國官兵互相微笑著,因為我們知道,把艦艇開回家的日子就要到了。
1948年5月19日,英國南部普茲茅斯港,舉行了隆重的交接艦儀式。除英國贈送給中國的『重慶號』巡洋艦,一同駛回中國的還有『暫借』名義的驅逐艦『靈甫號』。兩艘艦艇途徑大西洋、地中海、印度洋、太平洋,歷時三個月,抵達南京。
『重慶號』『靈甫號』兩艘艦艇回到國內時,內戰已經打響了。1948年10月2日蔣介石飛到沈陽,坐鎮指揮。『重慶號』艦長鄧兆祥奉命率『重慶號』北上,參加錦州作戰。
遼西戰役後,『重慶號』巡洋艦回到上海,越來越多的水兵對國民黨打內戰的做法和前途產生懷疑。我們當初到英國去學習,目的是強大自己的海軍,打擊日本侵略者;現在讓我們開炮打中國人,我們心裡接受不了。
1949年2月24日凌晨在上海吳淞口舉行起義。起義的水兵迅速控制了全艦,派代表勸說毫不知情的艦長鄧兆祥。鄧兆祥在關鍵時刻決定參加起義,親自繪制海圖,26日清晨,『重慶號』駛入山東解放區煙臺港。
『重慶號』在煙臺港停了5天,由於煙臺港離當時美軍駐防的青島太近,所以第五天接到黨中央的命令,要『重慶號』開赴葫蘆島港。到達葫蘆島港後,一路追逐持續轟炸的國民黨轟炸機接連幾天沒有動靜。蘇聯專家提出,應該對停泊在葫蘆島港的『重慶號』進行偽裝。龐然大物,偽裝起來談何容易啊。沒想到,不過三天時間,成千上萬的遼西農民用小車推、毛驢馱,竟是運來了幾萬斤秫秸。在蘇聯專家的指揮下,葫蘆島的解放軍與『重慶號』全體官兵將偌大的巡洋艦埋藏得嚴嚴實實。從遠處和空中俯矙,就像在葫蘆島碼頭上堆起了一個大草垛;從近處看,又像是在碼頭上建起一座金字塔。
十多天過去了,一天上午陽光明媚,突然天空遠處傳來了緩慢的民航機的聲音。我正好在艦上值班,從草垛裡鑽出來一看,飛機飛得很低,機艙裡有個胖子,手上拿著小紅旗向下面的人晃動著。那個搖旗的人好像是桂永清(國民黨海軍司令),接著飛機撒下了一麻袋紙片,我隨手撿了一張,上面是桂永清向『重慶號』官兵賠罪,希望『重慶號』官兵迷途知返的傳單。我隨手將紙揉成一團扔掉了。
民航機過後,鄧艦長認為這是對『重慶號』采取重大行動的前奏,召集大家商量對策。經過商討,一致認為必須立即撤除偽裝,不能讓軍艦葬身火海。當天下午遼西軍區調來了幾個團的解放軍,每個戰士扛一捆秫秸,一夜之間就把軍艦上的偽裝拆除乾淨了。『重慶號』官兵除必需的戰斗和後勤人員外,其他人員一律撤到沈陽。艦長和政委向全體留艦人員做了戰斗動員,大家斗志昂揚,決心與軍艦共存亡。
『重慶號』的起義,粉碎了國民黨調艦入江,阻止人民解放軍渡江作戰的企圖。為此,蔣介石撤掉了海軍總司令桂永清的職務,於1949年3月18、19兩日,派出B-24型轟炸機對『重慶號』輪番轟炸,艦上官兵進行了英勇還擊,『重慶號』艦體嚴重受傷,6名士兵壯烈犧牲,近20人受傷。根據中共中央保全『重慶號』的指示,拆除艦上重要設備,3月21日打開海底閘門自沈於葫蘆島。
1950年2月,國家成立『重慶號』打撈委員會,配合蘇聯特遣小組開展工作。經過周密准備,打撈工程於1951年4月28日正式開始。5月16日,『重慶號』出水。6月19日,軍艦被拖至大連船渠工廠(今大連造船廠)。
在大連修養的周恩來總理來廠視察,指示要恢復巡洋艦的戰斗力,准備解放臺灣。1954年蘇聯列寧格勒設計局認為,全部修復『重慶號』原有武器裝置是困難的。據此結論,海軍在1954年11月向總參提出『重慶號』暫不修復的報告。1957年4月,海軍向總參和軍委建議,將『重慶號』作報廢處理。
『重慶號』最後命運如下:火炮、儀器、雷達部分作為海軍學校的教具,部分交給蘇聯作為打撈費用,汽輪主機給了發電廠,剩下的空船殼於1959年11月拖到上海交給上海打撈局作為水上倉庫,命名『黃河』;1964年又撥給天津渤海石油公司作為海上鑽井平臺的宿捨船,直到1990年初期,船體纔被拆解作廢鋼處理。如今,在北京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裡,還保留著『重慶號』的艦名銅牌和船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