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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名:昨夜我夢見了和平——鄧垂簪日記
作 者:鄧垂簪
越戰中的少女,在被120名美軍射殺之前,都寫下了什麼?
入黨被拒的迷茫
1968.5.4
我以沈默中斷了話題。黑暗中,我仍能感覺到與我談話的兩位傷員心中的納悶,他們好像已窺見了我噙滿淚水的眼睛和明白了我沈默的深遠含意。他們真切地關心我,但他們越說我越感到痛苦,他們問我為何不為自己的政治權利斗爭?為何我已完全具備了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而支部卻不接納,為什麼?多少個為什麼?我親愛的兩位同志啊,有誰能回答我呢。我自然更無法回答自己。但我含蓄的沈默已足以表達我心中的無奈了。幾乎這裡的每個人都在說 :阿垂配得上做一個共產黨員,但是我仍然無法加入這支最先進的隊伍,並不是我不努力奮斗向往,但越是向往心中卻越痛苦啊。
這幾天真的很煩悶,每天我都收到熱切關愛的信,在我身邊到處都是熱切關愛的語言和舉動。正是這種關愛的情感又如點點火苗投入早已乾枯的柴堆中,重新點燃了我心中的渴望。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疼愛和欽佩我,而黨卻是如此苛刻與吝嗇呢?(本書第49頁)
8年戀情遭遇辜負
1968.7.5
M 的一個朋友來到醫院,他話中的意思是想和解和促成我和 M 的關系。但恰得其反,這更加傷害了我的自尊心,使我更加難過。真的,說實話,M 配不上我忠貞純潔的愛情。為什麼大家都勸我原諒 M,與他重歸於好?不,我絕不會接受這破鏡重圓,拼湊起來的愛情,而 M 也不是一個甘於向我乞求愛情而希望獲得施捨的人。說是他從來沒有對我犯過哪怕是點滴的錯誤嗎?這不是實話,而且正是在 8 年前分手時,M 已向我承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明知故犯地向一位難以相愛和生活的女人示愛。這一錯誤是隨之而來的一系列錯誤的始源。
M 啊,如果你讀到這幾行字時該如何向我交代?還需要用多少個不眠之夜來與我抗爭誰是誰非嗎?(本書第64頁)
戰友之死
1968.9.17
聽及姐講述阿謙犧牲的經過,心痛如絞。阿謙死了,頭被砸爛,手腳被砍得飛去一邊。他被暴屍在家鄉的沙灘上。他的父親雙手被捆綁,肩上的傷口汩汩地流著血,當看到兒子的屍體時,他的淚水奪眶而出,從那雙燃燒著仇恨怒火和痛苦的眼睛中,人們見證了偉大的父愛。
阿謙死了,他的母親麻木不仁地站在兒子的屍體旁,迷糊癡呆到今天還沒有平復,清醒時,她又在痛哭自己的兒子。
阿謙啊!在另外一個世界裡,你是否能完全看到活著的人們心中的痛苦,謙?你父母親的淚水未乾,而你女友心中的血仍在流淌。
憶往昔,少女情懷
1969.2.21
那是一個鳳凰花在路邊怒放的夏日,絢爛的陽光穿過綠葉,斑斑駁駁地灑滿了街道。我放學回來經過黎直街14號那幢三層樓房時,一抬頭已看見你等在那裡,前額的頭發散落在你那雙懮郁的眼睛上。
還有一個下午,密集的烏雲在天邊滾動,狂風吹得塵沙飛揚,你仍然在行底運動場的前門等著我,我騎著單車經過那裡時,驚訝地看見了在城市夜燈下你孤獨躑躅的身影……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只是以一個妹妹對哥哥的感情來同情你,但這種親情也在我多次拒絕你的求愛,而你仍然一如既往的固執中破碎。
在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中你說 :『罷了,你走吧,你將找到一個更配得上你的愛人,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在這個世界上將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我愛你一樣愛你。』
這句話幾乎成了事實,但我不後悔,既然不愛你,怎麼能指望有一份公平美好的愛情呢?但無論如何我仍然憐愛著你,請你相信,我將以一個小妹妹純潔的感情來撫平你心中的創傷,好嗎阿哥?(本書第129頁)
昨夜夢見和平
1969.4.27
昨夜,在反掃蕩後這間雜亂空曠的屋子裡,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和平已經降臨,夢見河內朱文安學校那剛剛粉刷一新的淡黃色的牆壁,夢見了抄寫歌曲本子一角上小清茶金色的發絲和阿好夾在裡面的黃菊花。我遇見了爸爸、媽媽,遇見了賢舅、表哥及所有在北方的親人。哦,這不只是我個人的夢想,和平獨立是燃燒在三千萬越南人民,也是燃燒在三十億世界人民心中最大的夢想。
今夜,一彎新月淡淡地掛在清寂山林的上空,四周一片幽靜,仿佛在凝聚著同一種想法,那就是如何保衛醫院的安寧。
我一個人靜靜坐在手術室前的椅子上,環顧四方……一股抑制不住的,無助的孤寂懮傷慢慢爬上心頭。明天,醫院將展開大規模的反掃蕩計劃。(本書第146頁)
深夜的搶救
1969.8.5
夜晚去搶救,要經過許多危險的路段,公路上敵人的汽車穿梭來往,山坡上是美軍駐紮的據點。雪亮的燈光在基地上空閃亮,我走在普順的田野上,三面燈火通明,一邊是頂山,一邊是仙人掌山,還有就是眼前掛在天空雪亮的照明彈。這些交叉的光亮閃晃著從不同的方向投下了我的影子,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站在舞臺上的演員,正如當年我還是醫科大學女生時在學校的文藝表演晚會上。而此刻,我也是生活舞臺上的演員,我正扮演著解放區一位身穿黑色衣裳,每天晚上都跟著游擊隊在敵據點附近活動的少女。也許我會與仇敵不期而遇,也許我會倒下而手中仍然緊提著自己的藥箱。而每當人們想起我時,都會為一位充滿著夢幻的青春少女,在人生最美好的年代為革命事業英勇犧牲而感到無比痛惜。(本書第182頁)
思故鄉
1970.5.19
我始終是這場戰斗中的一名戰士。敵人來掃蕩時槍聲四起,我仍然面帶笑容,平靜地走進工事。敵人突襲我們的根據地時,為了躲避有時會在叢林中過夜,我仍然會笑。敵人的偵察機和 HU1-A 直昇機在自己的頭上發射火箭時,我仍然會笑……但每當想到家庭,想到南北兩方的親人,心中會感到一陣激動和痛楚,有時充滿著愛的、咸咸的淚水也會奪眶而出。
是否我那在戰火中磨煉出來的心仍然脆弱?這樣算不算是一個真正的革命者?還記得列寧的話 :『革命者的心是最富有感情的心。』而我也確是如此。
絕筆
1970.6.20
直到今天仍然沒有人過來接應。從第二次被轟炸時算起,已經快十天了。大家臨走時約定將會很快回來接我們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大家都猜疑是有間諜告了密。從那時起,留下的人一分一秒苦苦地在等待。從清晨 6 點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一天、兩天……一連九天過去了,人們仍然沒有回來!那些問號一直在我和留下來的人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為什麼會是這樣?是什麼原因令他們沒有回來?有什麼困難?難道他們會忍心把我們遺棄在這種環境中嗎?
沒有人回答我們。姐妹們你問我、我問你,納悶,生氣,然後又發笑,這笑容是透過閃光的兩行淚水發出來的,淚水沾在了睫毛上。
今天再吃一頓晚飯,大米就沒有了。不能眼看著傷員挨餓。如果要走,一個人走沒有保障,道路太危險。如果兩個人走,另外一人就得留下,一旦有情況發生會是怎樣?遠的不說,眼看天就要下雨了,一個人怎能頂得住?
預先支起尼龍布又怕被敵機發現。最後決定兩個人走。阿蘭和阿桑走,我望著她們把褲腿高高卷起,?過嘩嘩的溪水,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禁輕輕讀起了兩句詩 :
此刻海闊天空,
伯伯啊,
您可理解純潔童心……
不,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長大了,在艱苦中鍛煉成熟了。但此刻為何如此渴望媽媽或是任何一位親人伸出的愛的雙手,或者更遜色一點,一個熟人的手也行。請來到我身邊,在這孤單的時刻,請緊緊握住我的手,傳給我親情和力量,讓我能越過眼前這段艱苦的歷程。(本書第269頁)
美國軍官的懺悔:鄧垂簪是這樣犧牲的
2005.5.1 星期日,20 點 27 分
尊敬的尹伯母,
我希望這封信不會為您帶來哀愁,而是為您帶來擁有一位特殊女兒的母親的自豪,我必須向您重復多少年以來我仍然堅信不疑的事實 :那就是您女兒犧牲的場合,在一場戰斗揭開序幕前,我與美軍一位士兵在戰壕中靜候,我們互相交談著自己曾經參加過的戰役。他講給我聽他剛參加過的 120 名美軍與一位越南女兵對抗的奇特的戰斗,他的部隊在德普西邊的密林中發現許多棚子,就在那一瞬間,對方有一個人向他們開火,美看到有許多人在樹林
中拼命逃跑,為了抓活的,美軍向抗拒者呼吁投降,但得到的回應卻是更加猛烈地射向美軍的子彈,這是一位英雄無比的人物,雖然美軍武器裝備齊全,但卻經過一段不短時間的戰斗纔遏制了對方唯一的一名槍手,看到對方仍在開槍,美軍開始猛烈還擊並擊中了對方,但美軍沒有再抓獲其他任何人。當美軍來到那人倒下的地方時,纔發現那是一位婦女,她是為了保衛一座醫院中的傷員,在她身旁只有一支 CKC 半自動步槍,一個裝著幾本小冊子的帆布包。
戰爭中,我的任務是對繳獲到的敵方的一切資料進行檢查,那位美國兵向我所講的故事肯定是關於已犧牲的,而在此不久後我又收到的日記本的女主人的故事。在那段時間中,再沒有其他任何資料顯示出與那位美國兵講述有異議的地方。正因如此,我堅信我聽到的故事正是對日記本女主人之死的生動描述,那就是鄧垂簪女醫生的第二本日記。
您的女兒們說在日記本中記錄時間的最後一天之後的一個月,垂簪在一場戰斗中犧牲,托一位向導的指引,你們已在 1979 年把她的骸骨從廣義省帶回河內,是否她躺在德普縣西邊的一排高山下?她的戰友有沒有講述她犧牲的經過? 35 年來,我一直相信鄧醫生死得必將像她所活著的一樣,完全奉獻,無私奉獻。
如果我已觸犯了您心中隱私的話,請允許我向您道歉,並希望這不是一件壞事。這一切在我心中隱藏得太久了,而今天我仍在尋找答案。
(鄧垂簪之墓)
【作者簡介】
鄧垂簪 (1943—1970),生於越南河內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家庭的文化熏陶。她畢業於河內醫科大學,愛好文學,偏愛越南詩歌和外國小說。
1967年,鄧垂簪進入越南南方游擊隊活躍的廣義省,成為一名戰地醫生,在美軍炮火近在咫尺的威脅下,她卓越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深受戰友和當地人民愛戴。
1970年6月,她在轉移途中中彈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