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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酒,只有在特殊時代纔能形成一種奇妙的浪漫互動、良性循環。這是中國文學史的有趣個案,極為罕見,難以效仿。若詩人生逢其時,整日把酒吟詩,靈感閃爍,恍兮惚兮,醉生夢死,恐怕也只能用『幸運』、『造化』來解釋。擁有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詩酒』氣象,唯唐代而已。
以李杜白為例,『李詩仙』或『李酒仙』,似並無本質不同,傳說他就是因酒醉後入水捉月而身亡的。杜詩聖也好生了得,每每『性豪業嗜酒』,『吾醉亦長歌』。白樂天同樣不甘示弱,身體力行於『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的醉狀。近日讀新出版的《唐詩與酒》,已故作家肖文苑先生說『唐詩是用酒熏制出來』,不禁笑出聲來。此無酒話,更非戲言,實在耐人尋味。
古代中國,酒與詩的勃興不可能無緣無故,它與經濟狀況有關是自然的,更重要的是它取決於當朝政治的開放、開明。歷史記載,允許隨便飲酒的朝代並不多,周代曾明令禁酒,秦朝則制定沈重的酒稅,漢初規定,三人以上無故群飲者當『罰金四兩』。魏晉雖無酒戒,但那些名士的浪醉與唐代詩人的狂飲,其背景還是不可同日而語。劉伶、阮籍、畢卓、陶潛等文人與酒糾纏,麻醉神經,常常為了逃離暴政,免遭橫禍,用貌似灑脫的浪飲掩蓋心痛、心碎。而唐代大部分時光都處於社會安定期,詩人心高氣傲,以酒為樂,往往『既選良辰,亦擇美景;既醉花,也醉月;既奏樂,也賦詩;既重物質,更重精神』。一旦遭遇仕途失意,壯志未酬,輾轉流離之間,與酒更是難捨難分,不離不棄。唐代堪稱酒徒的天堂,能誦得千卷經書的文人,甚至不及喝三斗美酒的酒徒受人尊重,這不足為奇。若以今人的實用主義眼光觀之,詩酒當伴,不思謀生,整日呼朋喚友,醉意蒙?,此書生意氣當數沒出息之輩,多半會淪為大眾的笑柄。唐代的風尚卻非如此,朝野官民,男女老少,飲酒之興,百無禁忌,以至於酒味愈香,詩意愈濃,兩者互為因果,彼此發酵,相得益彰,其樂融融。
唐代詩人眾,酒徒多,為歷朝歷代之最,甚而至於,詩人與酒徒異質同構,合二為一,組合成了奇特的詩酒『混合物』。它體現了唐代開放的社會生機、開明的包容襟懷和充滿創造性的藝術精神。『唐代三教並行,有人既是儒生,亦親道侶;既屬佛門,亦歸儒宗。信仰駁雜者多,思想單一者少。分門別戶,變紅變綠,但常常在一個「酒」字上,找到共同的語言』。每個詩人幾乎都有一段『少年狂』的記錄,最牛的還數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不懼權貴,敢摸龍鱗,對宰相、妃子照樣叱之奴之,這裡雖有個人的傲骨因素,且借了醉力酒膽,但若換個時代,必淪為朝廷的刀下鬼無疑。
『空氣裡彌漫著酒香,白天的太陽,夜裡的月亮,仿佛都有醉意。』唐詩底蘊一直為肖先生所心儀,卻總覺得『其實並未撓到癢處,好像還缺乏一點什麼』,他難以想象,唐代的空氣濾掉了酒氣,還會有舉世無雙的那座詩歌巔峰嗎?帶來的效果是,醉眼看世界,比醒眼看世界會更有詩意。這種具有拓荒意義的美學發現,無疑拓寬了唐詩研究視域。我驚異的是,性格內向、毫無酒力的肖先生,曾有過飲小半杯啤酒便昏然睡去的尷尬經歷,居然對古今酒文化的來龍去脈,源遠流長爛熟於心,對各種酒的淵源、釀造、類別、品質、效力、藥性、酒儀、酒規、酒令、酒俗、酒器等等細節更是如數家珍。經多年研究,他還有據可查地得出了杜甫死於糖尿病綜合征,白居易、李商隱等也都患有嚴重糖尿病的結論。他的隨筆功夫堪稱一流,寫詩人的醉態,詼諧風趣,頗有梁實秋先生的『雅捨』韻致。『入席之初,略綰衣袖,以免掀翻杯筷,當眾失禮。紅燒鯉魚,清燉肥羊,夾時必須分外留心,以免禮服上灑湯滴汁,壞人興致。但三杯落肚,酒瓶子快空,面紅耳熱,眼球變色,情景就完全不一樣了。飲不完的,沿著脖梗流下,衣衫濕了一大片。這時應趕緊掏出手絹來,擦汗纔是。不,別管它。「把酒從衣濕」(杜甫《徐步》),「淋漓身上衣」(韓愈《醉後》)……醉了就全身疲軟,像隔夜的油條,就地臥倒……躺在那裡嘴還能喃喃。但絕大多數,是蛇來咬他都不知道了。』
肖文苑先生堪稱學者中的作家,作家型學者,早已有口皆碑。僅僅是晚年伏案,他不僅發表了三十幾個中短篇小說、百餘首短詩和大量隨筆,還相繼出版了包括歷史長篇小說、長詩集、文史隨筆集達十餘種。肖先生在其並不高壽的69年生涯裡嘔心瀝血,辛勤筆耕,究竟留下了多少文字,還是個未知數。據肖先生家人介紹,整理遺物時,竟意外發現尚存肖先生已完成的另外書稿數種,其中有45萬字的《文苑隨筆》、小說集《文士的悲歡》、文史隨筆集《閑庭掃葉集》、《唐詩審美》和一部散文集,這個事實令人唏噓,也使我們對他的懷念更加深沈。
題圖為《唐詩與酒》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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