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搞文學評論最容易犯的毛病,是『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不錯,關愛、同情女性是寶玉的一大『招牌式』特征,他宣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又說『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可是你若把寶玉捧為『婦女解放的代言人』、『女權運動的先覺者』,就是不顧事實的過分高抬。他哪裡夠得上?
細讀小說你就會發現,寶玉關愛的對象,大都是未出嫁的姑娘,頂多延伸到香菱、平兒那樣的美麗少婦;至於那些嫁漢日久的『婆子』們,寶玉認為她們比男人還可恨!他的名言是:『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五十九回)——因此你說寶玉是『婦女解放的代言人』,那些『婆子』們先就不同意:我們難道不是婦女?
喜歡未嫁的姑娘,這算不得什麼先進的思想。當今那些大款、大佬,哪個不是如此?何況寶玉還有一大堆毛病:愛吃姑娘嘴上的胭脂,或是就著女孩兒的洗臉水洗臉……面對年輕女性,他總是過於昂奮。一次寶琴、李紋、李綺等一道進京,寶玉興奮地跑回怡紅院報信說:『你們還不快看人去!……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又自笑自嘆。襲人『見他又有了魔意』,便偏偏不肯去看。
襲人是了解寶玉的,她知道這位小爺有病在身。縱觀小說,寶玉始終是個病人。他的這個病,說得准確點,有一點輕度的『花癡』癥狀,即對異性有著過度的關注,很容易進入亢奮的狀態。一次為了試探,紫鵑謊稱林黛玉要回老家去,寶玉頓時發病,險些掀翻了榮國府!
其實喜愛異性是人之常情,然而正常人有足夠的自制力,可以把這種關注和興奮抑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內(中國人所謂『發乎情,止乎禮』;奧地利醫生弗洛伊德則有『本我』『自我』『超我』之說),而寶玉這類『患者』的控制能力比一般人要差些,因此情緒表達也更直接、更熱烈,無遮無攔,也因而不被世俗所認同。
不過生活中不被認同(其父賈政說他是好色之徒,僕人興兒也對他常在『內幃廝混』有微詞),不等於在作品中形象低劣。小說中的寶玉也正因如此而顯得比其他男性更加誠摯坦蕩、胸無城府、純真可愛,比起賈府中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老少爺們,寶玉要高尚得多!
自然有人會問:小說中的寶玉有沒有生活原型?如果有,是雪芹本人,還是家族中另有其人?這位原型人物真的罹有此癥嗎?——這個就不敢亂猜了。不過寶玉的病態形象,完全可以是作者的有意設計:他要把關愛女性的美德賦予小說人物,又不能過分背離世俗輿論,則只能把他設計成一個『病孩兒』,因此他的一切離經叛道的言行,也便可以作為孩子的『瘋話』被人們笑著接受了。否則,一個正常人,公然宣稱女貴男賤、男人是『渣滓濁沫』,又怎麼能說得過去?那不真的成了『淫魔』了?
不覺又想到俄國十九世紀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寫過《二重性格》,寫過《白癡》,都是通過神經病人的言行,來楬櫫被病態社會所壓抑的美好人性。然而陀氏比曹雪芹晚生了一百多年。近年的影視作品《阿甘正傳》、《肥貓正傳》等,也都是這個路數——相較而言,早在二百六十年前,曹雪芹已經通過寶玉這個形象,對以病態人物反思人生真諦,做出了引領風氣的嘗試!
難怪作家王蒙說,任何一種後來西方流行的時髦手法,都是曹雪芹『玩』剩下的(大意如此)——誠哉斯言!
請您文明上網、理性發言並遵守相關規定,在註冊後發表評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