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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永元策劃的紀錄片《我的抗戰》被放到一家門戶網站首播。這32集的片子被稱為『大型歷史傳奇片』。
『要是按照我的想法,我都不想播。每集30分鍾都是咬著牙剪的。』崔永元點了根煙,對記者說。
《我的抗戰》用每集一個獨立的故事講述了抗日戰爭從開始到結束的八年,采訪了尚健在的士兵、將領、戰俘、偽軍……連接起來就是抗戰八年中的生活、硝煙、離散與愛情。
近兩年,很多人都知道崔永元在制作《電影傳奇》和《我的抗戰》,但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這只是他工作的很小一部分。
『其實我們主要工作是口述歷史。』崔永元有時會對來訪的客人說。『什麼?』對方常常會問。
崔永元就會給對方講解,口述歷史,現在分成四個部分:外交與留學、戰爭、共和國史和電影。平淡的語氣中掩蓋不住得意與自豪。
兩周前,媒體傳出消息,崔永元的團隊已經停發工資。崔永元對記者承認,目前仍有困難,但也在解決。到現在為止,口述歷史一共花掉了1.3億元。過一段時間,一些地方電視臺會播出《我的抗戰》,算是象征性地收回一些投資,但是與投入相比,不值一提。
把電影藝術史做成電影政治史
2002年前後,崔永元造訪日本NHK電視臺的片庫和早稻田大學。他發現那兩座機構中完整地保存著關於中國的文獻和口述歷史采訪,從中國56個民族的發展史到崔健的紀錄片應有盡有。
彼時,崔永元正經歷一場後來變得全國皆知的抑郁癥。這期間,他離開了讓他聲名大噪的《實話實說》。他向醫生尋求建議,對方告訴他,『喜歡做什麼就做點什麼吧。』於是他就開始制作《電影傳奇》。『本來是想做電影藝術史,結果一采訪發現,那哪是電影藝術史啊,那就是電影政治史。』崔永元『壞笑』著說。那些電影界的老人們一張口,敘述就會從電影本身放大到時代背景——新政權的藝術政策和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我們覺得這些有價值啊,就別那麼功利地為了做片子采訪了。讓他們從六歲記事起開始說吧。』崔永元回憶。
這是口述歷史計劃的起緣。這樣,從電影開始,口述歷史的范圍逐漸擴展。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國、外交和留學的變遷陸續加入。崔永元建立了自己的團隊,組了一個叫『清澈泉』的公司。『清澈泉不花國家一分錢。』崔永元說。
他曾經試圖說服政府部門和其他『有錢的機構』來參與做。『光試著說服就用了兩年時間。我覺得有這兩年,一百個人都采訪到了。我乾脆就自己來吧。』崔永元說。
做一時看不到回報的事
他的精力越來越多地投向這邊,他在央視的節目卻漸漸淡出。2003年的新節目《小崔說事》並沒有讓人們感到太大的驚喜。外界開始傳言他與央視的矛盾,比如因為節目收視率低下而被排斥雲雲,但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媒體制造的八卦。『我在央視特別舒服。從傳達室阿姨到理發師傅都對我特別好。』崔永元笑笑,『當然,央視希望用我的影響力做一些時尚點的節目,有點效益,如果我是臺長我也這麼想。但是我酷愛電影和口述歷史。』
於是,崔永元開始為酷愛的事找錢。他找了馮侖、王石、馬雲……現在的電影傳奇館是馮侖贊助的。『馮侖現在已經不光是我的資助者,還成了募款人,他會主動說,去看看崔永元乾的事,幫他一下。』
但是,對這些人家投來的錢,小崔一時給不了回報。因為大量片子拍完了,卻沒辦法播出。這些口述紀錄片,有的是崔永元不想播,因為剪輯成電視片會破壞口述歷史的整體感,這次『剪一部分播出,其實為的是能給那些被采訪的老人一點安慰,讓他們還在世時能看到』;而有的在當下有些事仍無法言說。
在采訪到那些更加敏感的內容時,老人們往往會要求簽一份保密協議,采訪內容要在他去世後纔能公開。共和國的建國史,那段崢嶸歲月、數次政治運動、荒誕且殘酷的細節、無數被牽扯進來的命運……崔永元很清楚,這裡的許多內容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但他感到焦慮:歷史真相正在隨著知情者的逝世而消散,這速度遠遠快於他用攝像機追逐的步子。
口述歷史在美國早已是歷史研究的重要方式。而在國內仍不被重視。一些港臺電視機構開設了口述歷史的節目,但大多以播出為目的,采訪點到而止。而大陸連這樣的節目都沒有。創始了口述歷史學科的哥倫比亞大學曾經拜訪過崔永元兩次,提出以數百萬美元的價格買下這批資料,被崔永元拒絕。『我當然會拒絕賣,但是我隨時歡迎你來查閱東西。』
當年播《電影傳奇》時,一共播出40小時,全部采訪卻長達超過6000小時。而《我的抗戰》也大致如此。
去聽故事就行了,不要去打斷他
記者:你做的口述史的分類,比如外交留學、共和國建國等等,是根據什麼選擇的這些領域?
崔永元: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從口述歷史這個分類來講,你要考慮你的團隊的興趣,有興趣纔能做得持久。我們選的首席記者對社會發展、對外交、對戰爭是極感興趣的,他們甚至對裡邊的子彈和武器都感興趣,這樣一個系統一個系統地做下來了。至於你還有多少門類沒做,想多了就很焦慮,把能做的做好就行了。
記者:以《我的抗戰》為例,具體每個選題,是按戰役去分還是按國共雙方來區分?你怎麼篩選采訪對象?
崔永元:我們有一個態勢圖,一個是正面戰場,一個是敵後戰場,把兵力的分布先搞清楚,是第幾集團軍,都是誰負責。
然後每個戰區發生的重大戰役要搞清楚。有了這個全盤的圖以後,就在這上面找。比如你要找參加過百團大戰的,參加過平型關戰役的,參加過淞滬戰役的,你要把這些人都找到,然後對他們采訪的時候就不是說光講百團大戰的事,而是口述歷史,從頭開始講,最多的,一個人要講兩個月。
我們找到一個采訪對象,他基本上就會給你介紹一大堆,一下就串起來了。我們也會跟黃埔同學會、新四軍研究會、外交部聯系。他們也會提供一個名單。
記者:你在采訪的時候會要求記者有一個預設嗎?比如澄清一個戰役中的某些歷史細節之類?有些人的口述可能會給自己貼金,你會去反駁嗎?
崔永元:不預設。我跟我們首席記者講的就是,你就去聽故事、聽經歷就行了,盡量不要去打斷他,讓他流暢地說。像唐德剛采訪張學良125次,采訪傅斯年,也是一百多次。張學良也不讓提問。實際上這是口述歷史這個學科的要求,要求系統地講。我們只是記錄他們的口述,把所有資料都留下來,以後做研究的人,可以引用這些直接的口述。
一瞬間就明白了
歷史就是這樣
記者:你被拒絕過嗎?
崔永元:有。我覺得還是和運動有關系,他們被整怕了。有一個當事人,我見過他兩次,第一次我們談得非常好。我跟他約定,重大的事件都跟我談。第二次我見他的時候他的情緒就特別不好,坐在那兒,後來他說,爛在肚子裡吧。我就覺得沒有辦法再說服他了,就只好放棄。
我們做采訪也不是獵奇,要讓所有的被采訪者都認知口述歷史這個概念是挺難的。因為它是個歷史學科。他們一看是小崔或是小崔派來的人,可能條件反射就想到中央電視臺。我的名氣在這個事上基本都是反作用。但也有些老人特棒,大病一場之後,給我打電話,說你來吧,什麼都跟你說。
記者:在整個過程中,你自己親自采訪的有多少?你主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崔永元:在采訪的3500人裡邊,我親自采的可能連40個都不到吧。我主要是乾這麼幾件事:一個是我要拉錢,這個事臺裡不投資;第二,有些人不相信這是我乾的事,我得露面,人家見到我吃頓飯,相信了,然後我會和他們簽一個合同。有的人會要求30年以後或是去世後再公布,這個就當做絕密,采訪了也不公開。因為它牽扯到個人隱私。
我給你描述一下口述歷史檔案館是什麼樣:一進去是一面電視牆,有一百個人在那兒說話。前面有一些電腦觸摸屏,戴上耳機,就能聽到采訪對象說話。再進去,就像電腦屋似的,每個人都有一個位置,能寫字,有公用電腦,可以選擇點擊進入戰爭內容、進入電影內容、或者進入音樂內容。文字、照片、視頻都出來了。同時也有實物展覽。這個館像圖書館一樣,對公眾開放。
(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