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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在兩千六百多年前春秋時期的一段歷史,被陳凱歌搬上了銀幕,經過重新演繹,成了講給今日觀眾的故事。趙氏孤兒的故事最早見於《春秋左氏傳》成公八年,所言只在春秋之際『繼絕世』的倫理訴求,核心是韓厥對晉侯說的一句話:『成季(趙衰)之勛,宣孟(趙盾)之忠,而無後,為善者其懼矣。』意思就是說,好人沒有好報,誰還做好人呢?晉侯聽了韓厥的話,恢復了趙氏的封地。後來孔子所說:『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也是強調君主要行仁政,纔能實現社會和諧。
司馬遷改寫了這個故事。他不僅在《史記·趙世家》中為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安排了一個仇家,即屠岸賈,而且,故事的戲劇衝突也轉到『搜孤救孤』這個核心事件上來了。盡管早有人說,《趙世家》所記,趙氏被滅與趙武復立,全采戰國傳說,與《左傳》、《國語》不相同,不足為信史,但影響後世的,還是《史記》和司馬遷。元雜劇有《趙氏孤兒》,明傳奇有《八義記》,都是在《史記·趙世家》基礎上的創造和發揮。
不同時代強調的核心價值有所不同。司馬遷強調『誠信』,說到就要做到,突出表現在趙武成人之後,程嬰對趙武說的一段話,他說,當初趙家遇難,都可以死,我不是不能死,只因我承擔了『立孤』的任務。現在,『趙武既立,為成人,復故位』,我的任務完成了,要見趙盾和公孫杵臼去了。趙武當然不願他死,但程嬰說,他們以為我可以完成這件事,所以先我而死,如果我不去見他們,他們還以為我沒把事辦成呢。於是便自殺了。劉向稱他為『節士』,並且說:『程嬰、公孫杵臼,可謂信交厚士矣。』意思是說,他們二人都是可以信賴的講誠信的朋友。但他也認為,程嬰一定要『自殺下報』,有點過了。
元雜劇的改寫使這個故事更加富有戲劇性,也更突出了人物的善惡是非。有兩個細節是以往的歷史敘事中所沒有的,一個是將《史記》中的『他人嬰兒』改寫為程嬰的親生兒子,再一個是寫屠岸賈命程嬰拷打公孫杵臼,它所得到的效果,就是突出了公孫杵臼在肉體上受到的摧殘,以及程嬰在精神上受到的煎熬,從而更加強烈地表現出程嬰見義勇為的高貴品質,以及公孫杵臼大無畏的英雄氣概。至於復仇,倒並非敘事的重點。
然而,這也正是陳凱歌拍攝《趙氏孤兒》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們看影片《趙氏孤兒》,和傳統敘事有哪些區別呢?首先它更加強調平凡,而盡可能地躲避崇高;強調故事發生的日常性,都趕上了,而削弱故事的傳奇性和戲劇性。在這方面可以說它做得非常好,自然而然,不露痕跡。特別是葛優的加盟,更突出了影片的這一基調。葛優飾演的程嬰,不僅不再有英雄豪邁的氣象,不像馬連良的程嬰,慷慨瀟灑,被屈打時,還能呵呵大笑,反而還有些委瑣,有些張皇,特別是對結尾的處理,程嬰沒有主動選擇自殺以報趙盾和公孫杵臼,而是被屠岸賈一劍刺死。這一劍徹底改變了程嬰這個人物,抽空了這個人物此前所包含的所有意義。不能說他沒有許諾,但這個許諾更像是自言自語,或者說,是對自己的一種約束,他發誓要把孤兒養大,帶到屠岸賈面前,告訴他孤兒是誰,他是誰。這成為他堅持下來的主要動力。他本來是有機會殺死屠岸賈的,但他沒有這樣做,他要留著屠岸賈,看誰笑到最後。所以,他不再躲進深山,而是進了屠府,當了門客,孤兒也認了屠岸賈做乾爹。悠悠15年,屠岸賈不僅將孤兒撫養成人,還教給他武藝,歷練他的精神,磨煉他的意志。在這裡,他不再是諂媚奸佞的小人,殘暴狡詐的屠夫,而是一個有責任感、慈祥的父親。屠岸賈這個形象,至此也完全被顛覆了。由王學圻出演屠岸賈,與由葛優出演程嬰,其效果是一致的,恰好是使這兩個角色都向著其相反的方向轉換,從影片中看去,王學圻飾演的屠岸賈不僅老謀深算,陰險狡猾,殘忍惡毒,摔死程嬰之子那一下,幾乎就是神來之筆,太精彩了,卻還有沈穩持重、正氣凜然的一面。他用陰謀手段殺害趙盾以及趙家三百餘口,甚至以全城的嬰兒作為要挾,必取趙氏孤兒的小命,也不再只是忠奸的問題或趙、屠兩家的恩怨。影片還表現了趙家的權勢,趙盾的張狂,以及晉靈公在趙盾面前的小心翼翼,這些都進一步削弱了『救孤』與生俱來的道德優勢,從而賦予屠岸賈這個人物更多的內涵,也為後面屠岸賈與孤兒的戲做了必要的鋪墊。和傳統敘事相比,影片的後半部分明顯得到了豐富和加強,雖然它不再強調程嬰救孤的正義感以及道德的至高無上,但它必須要對程嬰為什麼救孤,以及趙孤為什麼要殺屠岸賈做出說明,賦予這個貫穿始終的戲劇動作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這是《趙氏孤兒》這部影片得以成立的基礎,也是對歷史故事的時代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