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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那年夏天,懷孕的妻子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醫院生產。
我一直想要個女兒,但是兒子也好——護士抱他走出產房,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睜著眼睛,黑黑的,眼光掃過我,很快又被送進嬰兒護理室。我擔心妻子,沒有和岳母一起跟著護士去看他。確認妻子安然無恙之後,我纔去認真看了他——果真是另一個我,尤其是臉型,但眼睛、嘴巴比我好看。另一個我真的來到了我存在的這個世界——如此真實,又如此陌生。
兒子在慢慢成長,出第二顆牙齒時,就開始叫我爸爸了——我總是在想:是誰讓他來到我的面前,成為另外一個我?我該怎樣對他?他將來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將來從事什麼樣的職業?有著什麼樣的品質?
夜晚,兒子在我們身邊呼呼而睡,身上每一個地方都是圓的,棉花一樣的皮膚散發著濃郁的奶香——我從額頭親到腳,喜歡把他的一只手或者腳整個含在嘴裡,輕輕咬。喜歡在月光下看他的樣子,努力想象他未來成長的每一個可能的細節。
成長,不僅僅是肉身,還有意志、精神、素質和靈魂——我的訓斥和教育是徒勞的,只能被反抗。兒子也從來沒把我作為具有威懾力的『爸爸』看待,在他心目中,我只是一個時常使勁抱著他拍他後背的男人,時常在床上與他打鬧的人,時常咬他手掌、與他爭搶玩具、在他媽媽面前『告狀』的『爸爸』。他很調皮,又很安靜。我想前者是兒子繼承了我幼年的脾性;後者則抄襲了我現在的精神和肉身狀態。
有很多時候,他突然衝過來抱著我,把腦袋貼在我的小腹上,一遍遍說:『爸爸,我愛你!』我不知道兒子怎麼了,心裡一陣感動,眼淚流瀉而出。我每一出差,兒子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我的面前,抱住我說:『爸爸早點回來,一路保重,兒子愛你!』這時候,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回來時總是給他買一些好玩、好吃的東西,還有衣服和喜歡的玩具。不然的話,心裡就像欠了兒子什麼一樣,長時間惴惴不安。
很顯然,在自己的成長歷程當中,我忽略了自身肉體的變化,這時光中的植物、易碎品和速朽之物。對於兒子,我觀察得細致一些,給他穿衣脫衣和同眠的時候,我有意無意看:雖然6歲了,身體上仍有一種奶香或者青草的氣息,叫人迷醉和憐愛,忍不住撫摸和親吻。把他抱在懷裡的時候,我覺得與任何人相擁都不曾有過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想把他一口吞下或壓進自己的身體。
兒子肯定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就像我像他一樣小時,父親用胡子在我臉蛋和胸脯使勁摩擦一樣——這種愛是無以言表的,語言在它面前蒼白無力。吃過早點,兒子出發了,他下樓,我在陽臺上看著他走——他背書包行走的樣子讓我內心潮濕。他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走,姿勢優雅而自覺——每次看他的背影,心中便有一種極其柔憐的感覺,浸軟了骨頭。
長時間在偏僻的沙漠地帶生活,兒子像我一樣不諳世事,單純透明。高興了,兒子說:『今天我高興得像烏鴉。』若有一點不順心,便嘟了嘴巴,說:『我的心情壞得像鱷魚。』我聽到了,覺得新鮮,但實在不知道烏鴉、鱷魚和他的心情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系。最近的一次,兒子忽然把我叫做『姓爸爸的人』,這個詞語讓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或許兒子是無意的,只是與我發生矛盾時不想直呼爸爸,以此表示自己的一時好惡,但對於我而言——兒子這句『姓爸爸的人』絕對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創造。
我想:我和兒子,是處在同一平面的人,也是相對的兩個個體生命、兩個人、兩個世界、兩個相交但卻越走越遠的點、根系相連的叢生植物、一前一後奔跑的兩只動物——兒子時常會對我說:『爸爸,等我長到你現在的樣子,你就像姥爺一樣老了。』我看看他,眼神迷茫,情緒沮喪,摸摸他的腦袋,不知道說什麼好。兒子看著我的表情,接著說:『爸爸,我覺得傷心!』我聽了,內心猶如雷聲滾過,一陣撕裂的疼痛。兒子哭了,眼眶紅紅的,把腦袋依在我的胸脯上,吧嗒著小嘴說:『你是姓爸爸的人,我是姓兒子的人。咱們是兩個人,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兒子。對不對?』
(摘自《散文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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