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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萍帶領讀者走進她九十九歲姥姥的平凡生活,追憶與姥姥一起走過的有淚有笑、有滋有味的日子,細述純朴、善良的姥姥生命的最後樂章,分享姥姥那些看似平常卻讓人終生受用的生活大智慧,使讀者的身心沐浴溫暖。
上集回放:知道姥姥走的那天我在拍戲。我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不停地在紙上寫著『劉鴻卿』,姥姥的名字。
四、我不敢為她送行
姥姥說:『有了人便有了一切……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
哥哥又來電話了:『姥姥明天就火化了,你要不要來看最後一眼?來不來?我們等不等你?說話呀!』我其實是說話了,哥哥沒聽見。是啊,光哭不出聲兒的話,誰能聽見?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知道這真是最後一面。理智與情感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你纔知道它們是粘在一起的。看什麼?看著姥姥被大火燒了?
姥姥一輩子最怕火了。白皙的皮膚,瘦小的身軀,只有九十斤的姥姥,一堆兒女,十間大房子,這一輩子不一直在燃燒自己嗎?姥姥是從裡往外燒,慢火熬著自己,暖著別人,連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姥姥一直把自己燒得周身通透,連骨頭都要焦了纔無奈地躺下,就要被『規定動作』徹底燃燒了。我問姥姥,你能承受嗎?我問自己,我能面對嗎?
年輕的姥姥曾不怕火,灶膛裡的火不旺了,她敢把頭伸進去用嘴吹火,一口氣進去,一團火苗又把她送出來。鍋裡頓時就冒熱氣了,姥姥的眉毛被燎去了一半兒,只為省根火柴。姥姥的辦法是大師級的,小手指頭蘸著灶膛上的煙灰往眉上一抹,都不用照鏡子,一對兒彎眉又回到她臉上了。
姥姥家也曾遭遇過火災,那是姥爺親手點燃的大火。失去兒子的姥爺神情有些恍惚,總覺得小舅沒死,在蚊帳裡睡覺。姥爺把家裡所有的蚊帳都拿出來燒了。舅舅們要去撲火,姥姥不讓:『燒吧,燒了他心就熨帖了。蚊子咬幾口死不了人,兒子咬爹,那個疼是誰也替不了的。』『有了人便有了一切』,毛主席的許多指示在姥姥的生活中都是座右銘,『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蚊帳在那個年代是家裡的大件,被燒的七頂蚊帳都是媽媽從青島買來的化纖尼龍有頂有邊的好蚊帳啊。姥爺的神情一天天壞起來,姥姥一天天地害怕火了。火柴一盒一盒地被姥姥揣起來,出遠門兒的時候她都裝在口袋裡,再後來她睡覺都把火柴揣在身上。姥姥知道,失去兒子的父親的心痛的火種隨時都會被點燃,更何況那些年姥爺基本上是用酒精支橕著生命,無情的大火隨時都會吞噬這個可憐的烈士之父。
這回燒的既不是眉毛也不是蚊帳,是姥姥。我原以為痛苦有准備了,苦就變淡了。我原以為聰明的姥姥提前明白了死,輪到自己死就不必害怕也無需擔當了。錯了。拿起電話,撥著哥哥的號碼卻不敢按下『OK』鍵。開始收拾箱子了,訂機票了。去跟導演請假,又是說了半天一個字沒說出來。
我終究沒去。哥哥說,抬著姥姥的遺體從六層下樓梯去火葬場的時候,擔心殯床太長在樓梯拐彎處不好拐,結果看見拐彎的時候姥姥把腿蜷起來了,很自然地拐過去了。真神了!哥哥還說,姥姥特別漂亮,滿臉笑容。哥哥是真的看見了,我也真的相信了。姥姥死了都怕麻煩別人。姥姥說:『麻煩別人自己心裡是苦的,幫著別人自己心裡是甜的。給人一座金山是幫,給人一碗水喝也是幫。你幫了別人,早晚人家也會幫你,不信你試試?這一輩子你試不出來,下一輩子你孩子也能試出來。』哥哥說去的人很多,和姥姥有關的人都去了。只有我,被姥姥稱為認識了五十年的老朋友沒有去。
我不能原諒自己不去和姥姥見最後一面。逃避災難、苦難、困難的人都是自私的,我和姥姥都不喜歡這種人。可誰願意面對黑暗?誰天生就能承受?我做了一次姥姥不喜歡的人。可是姥姥分明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見我了,依然笑著,依然寬容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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