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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萍帶領讀者走進她九十九歲姥姥的平凡生活,追憶與姥姥一起走過的有淚有笑、有滋有味的日子,細述純朴、善良的姥姥生命的最後樂章,分享姥姥那些看似平常卻讓人終生受用的生活大智慧,使讀者的身心沐浴溫暖。
上集回放:姥姥因為我沒有『父愛』而格外地心疼我。我從沒有在爸爸面前喊出過『爸爸』這兩個字。
十一、骨肉相連
姥姥有六個孩子,三男三女,最小的兒子叫倪道遠,二十六歲那年在部隊為救戰友犧牲了,走的時候是連級乾部,還沒結婚,未婚妻是鄰村的農家女。小舅的死對姥姥來說就是『天黑了』。姥姥咬著牙等到天亮,一宿的工夫,纔五十幾歲的她一口後牙全酥成了粉面兒。
以後的日子,姥姥不敢看穿軍裝的人。民政局來人要把家裡門上掛的『光榮人家』牌子換成『革命烈屬』時,姥姥死活不讓。小舅的骨灰安放在榮成的青山烈士陵園,幾裡地的路,姥姥卻一次都沒去過。我逗姥姥:『你不想兒子?』姥姥說:『他整天在我跟前,想什麼?』『在哪兒?』『死去的孩子只有當媽的能看著,別人慢慢就忘了。』
有一次看電視紀錄片,一個緝毒英雄犧牲了,母親平靜地走近棺材,突然舉起右手,朝躺在棺材裡的兒子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你這個不孝之子,咋不跟媽說一聲就走了?』我泣不成聲。我心疼姥姥連打兒子這一巴掌的機會都沒有。
小舅死的那一年,家裡把他的軍裝、遺物都收起來了,誰也不再提起他的名字。他生日的時候,姥姥一如往年早起做一鍋打鹵面,中午蒸上大饅頭,晚上包頓肉餡的餃子。只是吃面的時候,姥姥把碗扣到臉上,半天放不下,任憑淚水往面裡流。只有這個時候,姥姥纔會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姥姥哭沒有任何聲音,只是喉嚨上下起伏。偶爾我會有種錯覺,姥姥的嘴角是向上翹的,像是在笑。
前些年,小舅的一個戰友來了封信,我念給姥姥聽。一封很普通的信,也就說說他現在轉業了,在張店生活,問問姥姥身體怎麼樣。可姥姥哭得都要昏過去了。四十年了,姥姥沒有一天忘記過小舅。姥姥病了好幾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對不起,姥姥,四十年了,我不知道你還是如此痛苦。
倪氏海鮮是北京一家紅火的海鮮城。就因為有個倪字,不下一千人問我是不是我開的。我說是,你們只管去吃吧,結賬的時候說認識我就不用付錢了,看人家不追出來打你。不過,因為姓倪,我沾了不少倪氏海鮮的光。人家送了一張卡,吃多少都不用花錢,刷卡就行。我很少去,拿著卡就更不好去了。倒是姥姥過生日我厚著臉皮領著一大家子十幾口人都去了,想到姥姥還能過幾個生日,也就不客氣了。只要姥姥高興,我啥都能豁出去。那天生日我提前部署好了,晚輩的第三代每人給姥姥一個紅包,裡邊只裝五百。去年每人給一千,可姥姥畢竟老了,錢多了到處塞。結果姥姥拿起紅包手一摸就說:『比去年少一半,收成不好。』我趕緊催大家:『快,每人再加五百,年年豐收。』姥姥一點兒也不糊涂,重新拿上一千元的紅包,高興了。我逗姥姥:『你過生日,我小舅給你送紅包了嗎?』姥姥說:『他給我的紅包當兵那些年就都給齊了。』是啊,姥姥的日子真正開始富裕就是小舅當兵以後。姥姥從每月六塊的戰士津貼一直花到五十四塊的連長工資。
姥姥去世了我纔想明白了一些事兒。莫非這是姥姥心中的遺憾、盼望?姥姥心疼兒子沒有享受到今天的好生活,遺憾兒子沒有趕上這麼好的時代。我能夠弄清楚的就是母親對兒子的骨肉相連之愛,這種愛你不能稱其為小愛,而是大愛,愛到靈魂裡。姥姥說:『骨肉相連,分開了就出血。不信你試試?從骨頭上剮下肉,你多快的刀、多高的手也剮不淨。』現在姥姥的大愛回歸到小兒子的懷抱了,他們娘倆在天堂見面了。姥姥會笑還是會哭?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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