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每當看見客廳中那幅《踏遍青山》的畫時,我便會想起父親,想起我們在廣西的那些點點滴滴。
1970年,正值『文革』時期。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五十四歲的父親攜我母親和弟弟到廣西鳳山縣,『投奔』在公社當大夫的我,一呆便是近十年。我是1969年在『六·二六指示』的號召下,被下放到廣西鳳山縣的鄉裡衛生院當醫生。對於從小在大城市生活的我來說,當地的環境是相當惡劣了。雖然處於雲貴高原南邊的鳳山,有著原始的森林和淳朴的人民,仙境一般的大自然也曾讓我贊嘆不已,但生存和工作條件的艱苦卻也令我飽嘗生活的艱辛。
那時父親也經常饒有興趣地和我交流他的下鄉經歷。他也常爬山,一是體驗生活,二是深入到偏遠的縣鄉開辦美術培訓班。有些少數民族地區的百姓一看到城裡的老畫家來了,便熱情地拿出他們招待貴賓的菜:發酵醃制後的又粗又長的蚯蚓。我能夠想到當時父親面露懼色的表情,但為了不讓當地人失望,他還是忍著已經翻江倒海的胃口,極力掩飾自己的尷尬處境。
除了吃蚯蚓外,當地的人們還喜歡吃蛇,一看見蛇他們就會異常的興奮。可對父親來說,一提到蛇就會讓他頭皮發麻。我曾聽弟弟說起一件好玩的事:一天他和母親在家等父親吃飯,卻總也未見他回來。母親讓弟弟去找,弟弟順著父親經常走的那條兩邊長滿雜草的小路,找尋父親的蹤跡,卻無果而終。回到家後,父親卻已在家,問其晚歸的原因,他說見到那小路上有個黑色的東西盤在那,好像是條蛇,便沒敢從那裡走,只好繞了一大圈從大路回的家。後來經過我們『驗證』,那『黑色的東西』並不是蛇,而是一個盤繞著的破草帽邊子。
其實鳳山當地的很多蛇都是毒蛇,比如金環蛇、銀環蛇、吹風蛇等。萬一被蛇咬傷,如果不及時就醫的話,便會命喪黃泉。這也難怪父親如此怕蛇。我記得那時曾做過醫學實驗,把一只被毒蛇咬傷的狗放在手術臺上,給它熬藥,紮針,疼痛令它叫得特別驚悚淒厲。除了毒蛇外,當地還有一種四五厘米長的大黃蜂,如果人被它蜇了不及時治療的話,生命也會受到威脅。
對於幾乎天天在鄉下行醫的我來說,遇到蛇是經常的事,有時在山上走著走著,突然草叢中會冒出一條蛇從腿底下鑽過,嚇得我只能呆在原地不動,靜靜地待它遠去。在那些偏遠落後的地區,當地人沒有生病找醫生的意識,如果有人生病,也只是請人來『跳跳大神』。而當我把他們的病治好後,他們往往會很驚詫現代醫學科學的力量。為了表示感激,他們會殺雞宰鴨,熱情地款待你。記得有一次我們去給一位婦女看病,她懷孕了想打胎,村民便用土辦法把她肚子裡填滿草藥,胎兒都臭在肚子裡了。我們給她做了手術,第二天她就下地乾活了。由此可見當地人的生存能力之強。
或許是被許多如此離奇的經歷所感染,父親在重執畫筆後不久,就以赤腳醫生跋山涉水、攀岩走壁采集草藥的情景為題材,畫了《踏遍青山》這幅作品。這幅作品參加展覽,在畫界曾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因為它是一幅用小寫意花鳥畫方式表現工農兵題材的成功之作。為了創作這幅作品,父親先後畫了差不多十幅畫稿。還是母親把一幅沒有題字和蓋章的畫稿送給了我。回到天津後,我請已八十多歲的父親給這畫題字、蓋章。但當我再問起父親這畫時,他便推托說找不到了。其實他是覺得這畫畫得不滿意,不願再面世而已。
想起美學大師宗白華曾說:『我們一生生命的迷途中,常常會遇著一剎那的電光,破開雲霧,照耀著前途黑暗的道路。』雖然受到當時社會動蕩的衝擊,但大難不移志的父親沒有對當時社會產生不滿或者怨恨,反而被周圍的大自然和民風民俗所吸引,只要是有機會便穿行在神秘奇幻的古老林間,游弋於千姿百態的花草叢中,也因此畫了這幅充滿想象力的花鳥畫。後來有評論家曾說在廣西十年的經歷使他畫風大變,並因此在調回天津後,潛心創作,閉門思畫,創作了大量的作品並建立起自己的藝術風格。
父親去世後,我找出了經他題字、蓋章並又重新送給我的這幅畫,馬上把它掛在客廳裡。看到它總能讓我想起那段不平凡的經歷,回到遙遠的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