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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彥輝接到電話片刻不敢耽擱,坐上洋車就趕到了賽馬場南端的德璀琳花園。在別墅一樓的小客廳裡,德璀琳像招待多年老友一般,熱情地跟文彥輝喝著咖啡聊閑天。可話題一轉,德璀琳突然笑道:『文老板,海關稅的事情好商量。我們是多年的交情了,別光是談錢啊錢的。這樣吧,能不能像老朋友一樣,送我件小禮物?』
『哦——』文彥輝含糊起來,不知對方又想割自己身上那塊肉,吭哧了半天纔道,『您說,您說。』
『你上次帶我去過城東的一處莊園。那地方我很喜歡。』
文彥輝如冰水澆頭,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心說,崴了,看來今兒我是凶多吉少。
德璀琳所說的那處莊園名叫『逸賢莊』,位於天津東城外十裡的錦衣衛橋附近,佔地近百畝,其歷史比鹽商查家的水西莊、盛家的春曉園還要悠久。園內曲折幽靜,可泛舟嬉戲,可登樓遠觀,置身其間,恍入仙境,難怪德璀琳會一見傾心。
文家於明末就遷居到天津衛,累世經商,家財充盈了便要享受,擴建完府邸,便建造了這座大型園林。此後文家也曾幾番起落,『逸賢莊』卻一直沒有荒廢,傳至文彥輝這一輩時已是第九代。
『德大人,那是我們先祖留下的產業,到現在都快三百年了——』
『可我很喜歡。』
文彥輝真恨自己該死,乾嘛帶這只八爪章魚去炫耀自家的園子,這不是引狼入室嗎?但此事關乎整個文氏家族的榮辱,就是說出大天兒來,也不能做絲毫讓步:『不行。別的都可以考慮,就是這個——不行。』這大概是文彥輝有史以來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回絕德璀琳。
德璀琳看其態度異常堅決,微微一笑:『真不行?沒關系,那你就考慮考慮這個吧。』說著,從茶幾的隔層裡取出一疊檔案副本,輕輕丟在文彥輝眼前。
僅僅翻了兩三頁,文彥輝便已面如死灰。自從幫著德璀琳攫取了修建賽馬場的土地後,文家的貨物因被優待為『贈品』,多數享有出口稅減半的特權,有時還不足四成,此情形已延續了將近十年。他萬沒料到的是,德璀琳於收受了自己無以計數錢物的同時,竟將他家那些出口貨物所欠的稅款數額,詳細地宗宗記錄在案。
看著那疊檔案副本,文彥輝先是驚愕慌張,既而怒火漸漸湧上,憤然大聲道:『我說德大人,您這是嘛意思?』
德璀琳調侃地也用文彥輝的天津話道:『沒嘛意思。只是讓你明白,這些年你拖欠了大清國多少稅銀。』
『你想怎麼地吧?』
『還是那句話,逸賢莊那地方我很喜歡。』
文彥輝不知哪來的勇氣,將那疊紙往茶幾上一摔,猛地站起身來:『沒門!』
這乾脆利落的兩個字嚇了德璀琳一跳,但他轉而又輕蔑地笑道:『原來文老板還這麼大脾氣。既然你不講交情,那咱們就公事公辦吧。』
文彥輝手腳不住地顫抖,真想撲上去給這無賴兩拳頭,但如今自己的小辮子被人家攥在手裡,只好竭力把火氣往下壓。良久,他穩住情緒,改軟語氣哀求:『德大人,這些年文某孝敬您的銀子都快堆成座山了,您只要能放過這一馬,我願意出五萬兩。』
德璀琳咂了下嘴:『五萬?對我來講,有它不多,沒它不少啊。說實話,我真是很喜歡你那園子。』
『您這是在逼我。』文彥輝的怒火又頂上腦門,他重重呼了口氣,『那十萬怎麼樣?』
『算啦。我也不難為你,就再翻一番吧。』
『二十萬?』文彥輝這次竟叫差了音兒。
『怎麼?文老板會拿不出?』
『拿得出,可就不給你這王八蛋!』文彥輝心底殘存著的那股天津爺們的血性與豪氣,在壓抑了十幾年後終於岩漿般地噴發出來。他不再搭理德璀琳,回身從衣帽架上取下便帽,便大步流星徑直走了出去。
德璀琳想不到今天文彥輝竟敢與自己翻臉。文彥輝走後,他坐在沙發裡,只稍愣了愣神兒,便又蔑視地笑了,並自言自語道:『這個姓文的?你會後悔的。』
德璀琳說得一點兒也不差,回家途中,文彥輝一算,偷逃的稅款累積起來已百萬之巨。要真加倍處罰,如何承受得了?再者即使交齊欠稅和罰金,按大清律例,自己也要鋃鐺入獄。
想到這些,文彥輝不僅後悔,而且後怕起來,一整天茶飯懶咽、坐臥不安。第二天,他艱難地做出決定:主動向德璀琳妥協。
26盛洪來當上了綱總,文彥輝心裡很不爽,想做單大生意,這樣又繞不過那個德璀琳。
原刊《小說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