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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王蒙在山東教育電視臺《名家論壇》作講座的文字增訂本,是王蒙幾十年閱讀研究《紅樓夢》的精華結集。他以飽滿的詩一樣的語言,贊頌大觀園裡的『青春萬歲』,剖析讀者為什麼會情不自禁將自己代入書中的角色而一同悲歡……
摘自《王蒙的紅樓夢》,王蒙著,湖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有刪節。
劉老老目的很明確、實在、低調,求點物質上的好處,同時也保持這樣一個社會關系。來到賈府,她是蹭吃蹭喝蹭景兒,全是乾賺,是無本萬利,當然這又與當年的連宗套上與王家的血緣關系和做過有助於周瑞家的事情有關。這就是說,平日要多燒香、多敬神、多行好事,到時自有回報。
劉老老頭一回見賈母,二人敘過年齡,賈母說,你比我大好幾歲,說明當時賈母不過七十掛零,賈母說劉老老硬朗,而自己如果到了劉老老這個年紀恐怕動不得了。劉老老此時沒有像讀者想象的去說『老太太身體很好,屆時一定比我棒多了』,不,她沒有這樣說,她說的是什麼呢?她說:老太太是天生享福的,我們是天生受苦的,如果我們一老也是這不能動那不能乾,莊稼活兒該讓誰去乾呢。劉老老只有樂天知命,只有甘居受苦人的行列,甘心為享受者做莊稼兒活,能有機會接受點物品已經感恩不盡,乃至不忘圖報。她們的善良和貧窮,反而使她們過著比較安穩的生活。
我們不妨假設:賈母在贊嘆劉老老的身板硬朗之中是有些模模糊糊感覺的,她應該蒙?地預感到劉老老的階級比她的階級更有前途。
事情卻又不盡然。在《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的正中間,就是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和第六十一回這一部分,花了大量篇幅寫下人奴婢那一層面,描寫這些人之間的矛盾和斗爭,描寫他們的卑劣和黑暗。
王熙鳳因為生病,把相當一部分管理權力轉移到李紈、寶釵和探春手裡,成了『三駕馬車』的執政。其間因為有位老太妃去世,賈家的很多主子頭面人物要參加治喪、守靈、吊唁等,家裡有點沒人管似的,外國喜歡稱這種情況為『權力真空』,總之權力運用略顯減弱,下人就整天打架,這個跟那個打,那個跟這個打,尤其是趙姨娘也衝上去尋釁,與芳官等小戲子們大打出手,丑態百出,言語污穢,行事惡劣,舉止卑賤……這也頗讓人感嘆。
這期間出了一件事,就是王夫人房裡少了一罐(有的地方寫罐,有的地方是寫瓶)玫瑰露。誰手腳不乾淨,跑到她屋裡偷來了呢?首先被懷疑的是玉釧,即金釧的妹妹。因為她是王夫人身邊人,伺候王夫人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玉釧也知道是怎麼回事,玫瑰露是趙姨娘死乞白賴地央求著王夫人屋裡另一個丫頭彩雲給偷了的。
事情就鬧到臨時執政的李紈等人面前。這『三駕馬車』執政,李紈是個老好人,地位高,歲數也大些,守著寡,道義上有優勢,但她不怎麼管事。薛寶釵也不多管事,因為她是親戚,是來作客的,是客卿,不好管太多太深,管也是只管比賽規則,管不了潛規則。真正管事的是探春。探春人小心大,眼裡不摻沙子,王熙鳳也敬她三分,特別吩咐平兒:即當三姑娘(探春)如果有什麼指示與原來我(王熙鳳)的規矩不一致時,一定要按三姑娘的指示辦,不得遲疑。
探春的唯一『短處』是先天的,她不是太太(王夫人)所生,而是趙姨娘生的,是庶出。如果是王夫人所生,就算嫡出了。
王夫人丟玫瑰露的事,探春告訴平兒,說這事怎麼處理你回去跟你二奶奶(鳳姐)商量。平兒就提出自己的看法,說這個事非常明顯,是彩雲偷的,怎麼回事我都知道。但彩雲是個好丫頭,是我的好姐妹,支使她偷的人是賈環和趙姨娘。賈環和趙姨娘很討人厭,不值一提,但趙姨娘的親生女兒就是探春,探春是個很有臉面的人,她的行事、她的智商等各個方面是無懈可擊的,沒有什麼可議論的。揭發與得罪趙姨娘與賈環事小,傷害了或觸犯了探春事大。投鼠忌器,自古就有這個說法,於今仍然有此種事情。
中國的文化注重情面,注重人情味,注重感情上是否過得去。合情合理,入情入理,任何時候情面的考慮高於許多東西。
即使是在封建社會,我們也看到它有兩種輿論,一種是主子對奴纔們的輿論,另一種是奴纔對主子們的輿論。千萬不要以為那高高在上的人永遠可以養尊處優,說三道四,既能施恩,又能懲戒,下邊人照樣能陽奉陰違,自有對策,忽悠做局,令你上當。你研究人家,人家也研究你,對你也有評頭論足,無所不至。
平兒認為,探春非常好,還執著政,是『三駕馬車』的實際主力,如果一追究說這是趙姨娘和賈環(一個是其親媽,一個是其親弟弟)做的事,竟然在家裡生盜,很傷人。所以平兒就提出『投鼠忌器』。這個事兒到底怎麼辦,平兒想了個辦法,就把彩雲和玉釧都找了來,說得非常嚴肅、非常大方:這裡丟了一罐玫瑰露,誰拿的我已知道了,但拿的人是我的一個好姐妹,我不願意傷害她。至於窩主(就是拿了東西後藏到她那兒的趙姨娘)倒比較平常——『平常』就是貶義,這個人平常,這個人一般,實際上是對他沒興趣的表現——我並不是給他面子,也不想照顧他的面子;可如果我追究這個事情,又會牽扯到一個很有地位很有威信的人,因此這個事我就不能追究了,我就把它推到別人身上去,不提這個事了。但我們心裡要明白,這種事我不是不知道,以後不能這麼做了。
彩雲一聽,臉紅了:既然姐姐這麼說了,我承認玫瑰露是我拿的。這個事鬧到一步,我不能縮在一邊,你帶我去自首,該怎麼處罰我一個人擔著。書中寫的是大家贊嘆彩雲很有肝膽很有良心。而平兒講義氣,最後把這個事就遮掩了。
這是個非常小的情節,但它說明了中國文化有個特點,就是特別重情面。魯迅曾經看到這一點,他大罵中國人光知道面子。情面對於中國人來說非常重要,無論你覺得它對或覺得它不對。你活在世界上,當差也好,經商也好,在社區在村鎮與人交往,一定要注意情面。情面是一個主觀的東西。為什麼中國人這麼注重情面?外國人也有研究。我就覺得,這和中國傳統文化尤其儒家文化關系密切。儒家特別注重道德,看一件事,首先要看做得符不符合道德,它不是從成敗上來看,也不是從是非上來看,也不是從利害上來看。你當皇帝,首先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做一個有道德的榜樣和表率,你的統治纔有合法性。你做大臣,在家裡做父親做兄長做兒子做丈夫做妻子,都要講究道德。但道德又很深奧,你說不清楚,道德充滿悖論。
中國戲曲最講究的是『忠孝節義』四字。『忠孝』主要是下對上。『節』主要是自我把握,要嚴於律己,給自己樹立一個道德底線。『義』則主要是針對同輩的,你對得起我,我也得對得起你,知恩圖報,絕對不允許出賣朋友。『賣友求榮』則最令人不齒。把道德表面化了以後,尤其是把『義』字表面化了以後,就是一個情面。情面的背後有兩個很重要的儒學道德觀念,一個是『義』,得講義氣,一個就是『禮』,做事要有分寸,合乎禮數。『禮』的後面又有儒家的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就是『敬』——對什麼事保持一種尊敬敬畏,總要有所顧忌,有所收斂。平兒在這件事上的做法就是符合這種情面的觀念。應該說,所有人看到這兒都會感覺到平兒這個人真好。
底下又延伸出一個更嚴重的矛盾,也跟玫瑰露有關系——芳官把寶玉這邊兒的玫瑰露弄了半瓶給了柳五兒。柳五兒是柳家的的女兒,跟芳官個人關系挺好。芳官把已經打開喝過幾次的玫瑰露給了柳五兒。柳家的是廚房大廚,一見著這個挺高興,說這個我得分一點給我哥哥,就是給柳五兒的舅舅——他是在榮國府當門房,經常也有油水,外邊人為了能通報能順利進門常常要給門房塞禮物,這些禮物有一些被轉送到柳家的這邊兒來了。從門房來說,柳家的的哥哥是雁過拔毛、以權謀私,甚至是敲詐勒索、罪不可赦,卻又司空見慣,是已經形成的潛規則。從他們兄妹來說卻是親情溫馨、人倫情義。柳家的說哥哥他常常帶給咱們東西,這個無論如何得給他分一點。柳五兒就不贊成,說本來這東西也不是正經道上來的,是芳官給我的,你現在拿出去,這不是找事嗎?柳家的說,誰能知道?別人不可能知道。一切潛規則,乃至一切情面的特點是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能公開宣布。這又是一個道德悖論,情面了半天有時仍然只能是偷偷摸摸。
這說明什麼?就是在賈府裡這種物資上經濟上的各種非正常流動非常多,不值一提,不當回事,實際上又都是非常不正常的。柳家的拿這個給她哥哥了,她哥哥要還情,就把當門房時客人送給他的禮茯苓霜分了一份給了柳家的。結果柳五兒一看她媽有茯苓霜,這東西特別好,非常高興——那我得給芳官送點兒去。她又要還芳官的情。這種事就是這樣——你把主人屋裡的平常我看不到的、連知道都不知道的高級濃縮飲料玫瑰露給了我半瓶,而且是我求你辦事,我還吃你的拿你的,那不行——她趕緊要去送。結果在路上被林之孝家的發現,說連老太太、太太都沒看到,這茯苓霜卻先到了你手裡了,你是賊!就下令把柳五兒和柳家的拘禁起來了,等第二天早晨來審。這事就越鬧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