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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是還不完的債?
如果世間有那麼一杆秤,能夠稱出感情的分量,那麼,把愛情、友情和親情分別放到秤上去稱一稱,親情一定是最重的。
每個人從來到世間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與親情相伴,當生命走過盛夏和深秋之後,一切繁華與成就都將退隱,油然而生的必定是落葉歸根的情懷。
親情,是一個人最終的歸宿。
然而,當一個人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養』和『育』是由不同的人來完成時,他的親情就容易變得復雜而糾結。當一個人同時擁有了兩個家庭——養父母的家庭和親生父母的家庭時,這雙重的親情是財富還是負擔?是上天的恩賜還是還不完的債?
兩個從小被親生父母送給他人養大的男人,不約而同地來到『聞心公社』,講述了兩個同樣因為親情而帶來情感糾葛的故事。當他們肩負著養父母的贍養義務,同時又被骨肉親人要求『你就該幫我』的時候,他們,該作何選擇?
【起因】
今年元旦期間,『聞心公社』刊登了一篇名為《情濃於血》的文章,講述了發生在沒有血緣關系的姐妹倆之間的感人故事。蕭朗就是看到那個故事後與聞心聯系的,他說要講述一段兄弟情。
『而且,這可能是一段一廂情願的兄弟情。』蕭朗說。
蕭朗開著一輛黑色的SUV出現在約定的地點,並為自己的遲到一再道歉。
『出門之前又和妻子在電話中吵起來了,耽誤了。』他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目光在旁邊一個孕婦的身上停留片刻,又把煙扔在了桌子上。
很有風度的一個男人。
蕭朗顯然注意到了聞心目光中的贊許,自嘲地一笑,從隨身的包裡掏出兩張照片,並把其中的一張遞給了聞心。
那是一張已經有些發黃的五寸黑白照片:冬日沒有一絲綠意的山下,一棵光禿禿的樹上,兩個因臉上的凍瘡而看起來髒兮兮的男孩兒流著鼻涕,穿著黑色的棉襖,目光直愣愣地看著鏡頭。大點兒的男孩看上去七八歲,小點兒的大約五六歲。
不等聞心發問,蕭朗又把另一張照片遞給了聞心。照片上也是冬日,一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黑色的棉襖,抄著雙手站在一堵土牆邊,眼神和他腳下的土地一樣,灰蒙蒙的。
『這是我和我弟弟小時候。』蕭朗左手舉起那張黑白照,右手把那張單人照貼在自己胸前:『這,是我和我弟弟的現在。』
兩個偏遠地區的窮孩子,因種種原因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所擁有的不同的人生故事,就這樣被他以一種很有視覺衝擊力的方式呈現出來了。
蕭朗說,他是因為當初被父母送給了別人纔有了另一種人生。與親弟弟分開20多年再聚首,看著弟弟,蕭朗總覺得是自己搶走了他的機會。這種歉疚讓他幾乎不顧一切地去補償,補償的結果就是自己後院起火了。
在妻子和弟弟之間,蕭朗不知如何平衡纔能皆大歡喜。
情感線索
我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去年年初,爸爸病重,他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就拉著我的手說:『孩子,我知道你還惦記著你親爸親媽。實在惦記就回去看看吧,只要你對你媽好,只要你別改姓就行。』
爸爸手上的老繭磨得我這雙拿慣了筆和經常敲擊鍵盤的白嫩的手有些疼,那種疼痛透過筋脈血液傳到我的心裡。我替爸爸掖了掖被角,安慰他說:『這麼多年的事兒了,還提它乾嘛。我姓蕭,您孫子也姓蕭,印在身份證、戶口本上,全國人民都知道。』
一向沒有幽默感的爸爸竟然也笑了,笑得我想哭。
蕭貴妹,我的養父,出生於一個五代單傳的農民之家。他父母怕養不活他,所以給他起了個女孩兒的名字。
蕭朗,也就是我,其實本姓孫,8歲時被親生爸媽送給了蕭家做兒子,這纔姓了蕭。
這些年,我本已經淡忘了自己的身世,可是養父那句話,又把我的記憶拉回了24年前那個充滿了血與淚的秋天。
那年我還叫孫朗,只有8歲。那一天,我正提著我媽縫的小布袋在地裡逮螞蚱,隔壁家的孩子跑到我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孫朗,你們家馬驚了,在村口把蕭盼盼踩死了。』
蕭盼盼是蕭貴妹的獨生子,比我小兩歲,和我弟弟一般大。
村口圍了一圈人,蕭貴妹的媳婦抱著已經沒了氣兒的蕭盼盼呼天搶地地哭,蕭貴妹傻了一樣,幾乎握著在場的每個人的手都說一句:『我兒子死了,我五代單傳!』我的親生父親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嘴裡念叨著:『貴妹兄弟,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我走上前去,摸了摸蕭盼盼的手,冰涼且僵硬,那感覺讓我的後腦和後脖梗都涼颼颼的。
我親爸和蕭貴妹是多年的好哥們兒,為了讓蕭貴妹不至於真的瘋掉,爸媽商量過後,說要把我和弟弟中的一個送給蕭家當兒子。
『不是爸狠心,是爸不能就此讓蕭家變成絕戶啊。就當替爸償命了吧。』爸爸抽著旱煙,愣是讓眼淚倒流回肚子裡。『蕭家呢,條件沒咱家好,但是從今後,只要有爸一口吃的,蕭家老小就都餓不著。』爸爸說完開始打量我們兄弟兩個,我當時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可爸爸的目光劃過我,在弟弟身上稍一停留,弟弟就『哇』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嘟囔著:『爸啊媽啊,我以後聽話,特別聽話,別把我給別人……』我再也忍不住了,也跟著哭起來,然後全家人抱在一起哭。
那晚弟弟是哭著睡著的。爸爸摸著熟睡中的弟弟的臉,連連嘆氣。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爸媽是要把弟弟送人了。我把臉蒙在被窩裡哭,耳邊是媽媽的抽泣聲。一想到弟弟要離開這個家,我就難受得喘不上氣來。弟弟從小就調皮搗蛋,沒少連累我挨打,但越是這樣,我就越疼愛他;弟弟比我小,但從來不吃獨食,平時姥姥偷偷塞給他一點好吃的,他總給我留一份,別人要是說我一句不好,他能拎著板磚把人追出去半裡地……邊想邊哭,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也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弟弟就不見了蹤影,等我在我們經常掏鳥蛋的樹林裡找到他時,他拽著我的胳膊哇哇地哭。
一瞬間,我頭腦中閃過了一句話:不是我,就是他!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命運』這個詞,只知道我們兄弟倆,有一個人要離開疼愛自己的爸媽,去認已經有些瘋瘋癲癲的蕭貴妹當爸爸。那種恐懼感使我渾身發冷,可是弟弟的小手正拽著我的胳膊,我不能讓他去受罪!
不是我,就是他!
我跑回家,哭著對爸媽說:『別讓弟弟走,我去!』
蕭貴妹並不是真的瘋了,我到他家的那天晚上,他喝了半斤酒後,吐著酒氣對我說:『你以後姓蕭了!』
那口氣既像命令,又像征求意見,我想起蕭盼盼那冰涼僵硬的手,點了點頭。
從此,我就成了蕭朗,喊蕭貴妹『爸爸』,喊他老婆『媽媽』。
那段日子,我『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弟弟經常拿著好吃的來看我。可是一個月後,蕭貴妹帶著我和他老婆離開了那個小山村。他說,要想讓我真的變成他兒子,就得先斷了我的老根。
到了城裡之後,他撿過破爛、賣過苦力、當過小販,後來,他拉著一幫弟兄搞起了建築承包。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對我的全部要求就是『讀書,給老蕭家爭光』。我沒辜負他,從小到大成績優異,研究生畢業後不久就有了自己的一家小公司,再然後,娶妻生子。孩子姓蕭,按他的期望,取名蕭傳厚。
雖然在他病重期間,他曾說過讓我去找我的親爸親媽,但他當初背井離鄉的初衷,不就是讓我遠離親生父母嗎?我,他的兒子,得讓他走得放心。
爸爸去世時正是冬季,料理完他的後事,我放下手頭的一切事情,在24年之後第一次回到了那個小山村。不需要問任何人,從我離開的那一刻起,那個村莊的名字和回家的路就斧鑿般刻在了我的心裡,時光越久,痕跡越深。
親生父母衰老的狀態在我的預料之中,可是,當剛剛放羊歸來、黝黑粗糙的皮膚上滿是灰塵的弟弟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時,我忍不住哭出了聲。他的目光中已沒了我記憶中的調皮靈動,反而有幾分呆滯。原來,自從我隨著蕭家消失後,我親媽大病了一場,家裡為此負債累累,弟弟連小學都沒讀完就開始放羊、下地、打零工,幫父親還債、維持生計。貧苦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而這,或許本該是由我來承受的。
我在深深的歉疚和不安中離開,臨走時對弟弟說:『以後有什麼事兒,盡管來找你哥。』
大山的風沙吹進了我的眼裡,生疼生疼的。
弟弟很快就來了,帶著老家的泥土味兒,冒冒失失地闖進我的家。毫無准備的妻子愣怔片刻,臉上就浮現出了一貫的笑容。弟弟說爸爸生病家裡缺錢,妻子主動取了五千塊錢交到弟弟手裡。兩個月後,弟弟又來了,說開春了,想蓋房,看妻子有些遲疑,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妻子嘆了口氣,又取了兩萬塊錢給了弟弟;不久,弟弟又來了,背著鋪蓋卷,說:『哥,我不走了,給我在城裡找個事兒吧……』
我永遠無法拒絕和我一奶同胞的弟弟,托人給他在一個物業公司找了個活兒。沒多久,弟弟問我,有沒有少出力氣的活兒?我又托人幫他調了崗位,沒多久,他又說:『哥,能不能換個不倒班的……』我說:『先湊合著吧,你哥也難啊。』他卻一撇嘴,說:『你開著轎車,那麼大本事,這點事兒就辦不了?』
妻子說我這個弟弟對我根本就沒情義,我卻寧願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在城市生活的不易,可是,每次我想跟他說說心裡話時,看到的卻只有他對我現在生活的羡慕,並且這羡慕中沒有祝福。
三個月前,我終於驗證了這種感覺。弟弟要把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接過來,還想讓孩子把戶口落在我們家。我怎麼勸,妻子都不同意,第一次在我這兒遭受挫敗的弟弟跟我鬧了起來,鐵青著臉說:『哥,你說句良心話,如果當初不是你搶著要跟了蕭家走,我能到這一步?現在,你兒子有的,我兒子就都該有!』
這句話就像紮入我心口的一把刀,讓我感到萬分疲憊,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這時,我聽到一向溫婉的妻子驚雷般的聲音:『你給我滾出去!』
聞心幫助
補償也要有底線
那天,蕭朗沒讓弟弟走,其後果就是妻子帶著兒子回了娘家,並聲稱:『他們不走,我們就不回來。』起初蕭朗很生妻子的氣,可是妻子說了一句話,讓蕭朗柔腸百轉。妻子說:『如果你弟弟眼裡真有你這個哥哥,對你有情有義,他遇到什麼事兒咱都幫。可事實呢,他根本就是嫉妒你,像你前輩子欠他似的。我是心疼你,所以看不慣!』
弟弟還是一如既往地想依靠哥哥過上他之前想都沒想過的生活,覺得哥哥為他做一切都是應該的。弟弟的這種想法讓蕭朗有些受傷,但他又表示理解。用他的話說:『如果當初我不跟他搶,如今這一切都是他的。』
其實未必。
當年家裡出事後,年僅8歲的蕭朗選擇的其實不是富貴,而是一種未知的命運,這種未知,在當年的小蕭朗心裡,其實就等同於苦難。在蕭家的生活有多種可能性——蕭家由於怨恨,可能會虐待蕭朗;蕭家當時的生活遠不如孫家,即使蕭家不虐待蕭朗,他的生活水平也可能大不如前;蕭貴妹可能一輩子就留在那個小山村,然後,蕭朗像他的弟弟一樣成為一個山村漢子……蕭朗一定也害怕過,但他還是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一個父親對另一個父親的歉疚,這種責任感和承受力,是比他還要年幼的弟弟所不具備而且在之後的成長中也沒能學到的。對於蕭家初到城裡受的那些罪,蕭朗一筆帶過,對自己吃過的苦更是只字不提,只是心疼著他的養父,這種心疼和感恩或許也是他努力學習的動力來源。一顆感恩的心,蕭朗的弟弟具備嗎?性格決定命運,即使當初跟蕭家走的是弟弟,他也未必能有蕭朗今天的成就。
不知道蕭朗的弟弟是否會想起當初選擇時的情景,他只看到了哥哥今天的優越生活,是否想到過哥哥為這種生活付出了什麼?他是否想過,20多年來,他的哥哥在對父母兄弟的思念與對養父母的愧疚中生活,那種壓力會讓他喘不上氣來?莫非,看到哥哥生活得不如意,他纔能獲得心理上的平衡?這些問題也都曾在蕭朗的頭腦中閃現,但蕭朗不敢深究,想一次,就心痛一次。
所以,對弟弟的愛和愧疚讓蕭朗用盡一切辦法去補償,可是蕭朗,你究竟欠了他什麼?你說自己奪走了他的機會,然而每個機會都是一條分岔的路;你說是你的離開導致了親生母親生病舉家負債,可是蕭朗,是你要離開的嗎?即便真的欠了債,補償的方式也有很多種,而無原則的有求必應絕不是最好的補償方式。
專家解讀
一味退讓只會失去更多
【本期專家】郭寧
中國心理協會會員,天津法制心理學會會員,天津良友心理諮詢中心諮詢師。近年來,致力於優化社會心理環境方面的研究,傾力普及心理健康知識。
讀了蕭朗的故事,仿佛走進了時光隧道,恍惚看見一個滿臉驚慌、滿心驚恐、不敢回頭的男孩,為了把親愛的弟弟留在爹娘身邊,壯著膽子來到那個剛剛失去單傳兒子、痛苦得快要瘋狂的人家。24年過去了,當這個孩子陪伴養父走完最後一程而無需再『扮演』蕭盼盼時,面對親生父母的衰老、家境的貧困、弟弟的呆滯窘迫時,再次陷入『深深的歉疚和不安中』。由於『歉疚』與『不安』,以致不願拒絕弟弟一次又一次的無理要求,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帶著兒子回了娘家。
強烈的『歉疚』令蕭朗陷入了心靈的沼澤,使其在『補償』弟弟與安撫妻子之間找不到平衡。怎麼辦?
第一,歷史不能假設,人生沒有重來。
弟弟產生非分之想與得寸進尺的理由是誤以為哥哥『搶』走了到蕭家做兒子的機會,於是提出了『你兒子有的,我兒子都該有』的無理要求。聞心說得好:『當初,年僅8歲的蕭朗選擇的其實不是富貴,而是一種未知的命運。』試想,有哪一個孩子願意離開父母以『償命』的名義到受害人家裡去呢?如果不是因為蕭朗乖巧孝順、懂得感恩、吃苦耐勞、讀書勤奮,又怎麼會有今天的結果?如此想來,弟弟應該感謝哥哥纔對,豈能以怨報德?
第二,授之以魚,更要授之以漁。
我們暫且不論那個忠厚的農民當初以『送』兒子給對方作為驚馬傷人的補償方式是否正確,但毫無疑問,從『孫朗』變為『蕭朗』的那一刻起,蕭朗就義無反顧地肩負起了兩個家庭未來的希望,他既要讓養父走得安心,又希望讓親生父母活得舒心。但是,我們希望蕭朗能夠在精力與條件允許的前提下,幫助親生父母改善生活,幫助弟弟掌握更多的生活技能,過上富裕的日子,而不能讓弟弟以為哥哥的付出是『歉疚』的補償,這一點,必須要跟弟弟說清楚。唯有如此,纔能讓他懂得哥哥今天擁有的一切無一不是哥哥與養父母一家艱苦創業的結果,並非是因為改了姓氏叫了『蕭朗』就能得到的。
第三,親情誠可貴,愛情更緊要。
從蕭朗的敘述中,我們相信他的妻子是一位識大體、重親情、善解人意的女性。直到弟弟在沒有征得兄嫂同意,甚至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舉家進城時,忍無可忍的妻子依然對蕭朗說:『我是心疼你,所以看不慣!』
婚姻好比一個『共同體』,夫妻就像兩個『相交圓』,家庭既不是某一方的『個人領地』,也不能為了滿足某一方家族的利益而損害婚姻關系,打亂正常的生活秩序。倘若弟弟執意要住進城裡換一種活法,也要讓他自食其力,另覓居所,而不能以手足的名義『綁架』哥哥的感情,闖入哥哥的家庭,佔有哥哥嫂子共同營造的生活空間。倘若蕭朗念及親情一味退讓的話,那麼,蕭朗不僅得不到相應的回饋,還將失去原本美好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