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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說到退隱,首先想到陶淵明和他的《桃花源記》,是文學現象,卻具有生命科學的內核。
進與退?白居易說:“此時無聲勝有聲。”泰戈爾說:“藝術懂得適時隱蔽自己。”他們所說的無聲之藝術,又何嘗不是生命藝術?無奈的是,從建立人類歷史那一天起,人類就逐漸把自己從大自然的血肉肌體中剝離開來,對立起來,爲什麼不迴轉身去莊嚴面對大自然?
對於日出,日落不就是退隱?對於月圓,月缺不就是退隱?落潮不就是漲潮的退隱?收穫不就是播種的退隱?日落寧靜,月缺含蓄,落潮留下貝殼之思,收穫最神聖,無論果實,無論穀穗,一旦成熟它們就以飽滿的形態、沉重的分量、明麗的色彩昭示生命的輝煌。收穫的頭顱總是低垂的,它們用沉思告別大地。
甚至時間也死亡:冬天,不就是四季的終結?於是蒼天落雪,漫天風雪是空間對於時間的祭奠。高山是紀念碑,紀念碑但沒有一個字,是無字碑。又何須言辭呢?概念的符號,是生命的疏遠和隔膜。雪萊說得好:“冬天已經到來,春天還會遠嗎?”死亡喚醒新生,不就獲得生的內涵?
人的肌體也無時不在進退交替之中。心臟有收縮不就是舒張的退隱?眼瞼的閉攏不就是開啓的退隱?呼氣不就是吸氣的退隱?行路時腳板的下落不就是提起的退隱?至於睡眠,我們就從“醒”完整、酣暢地退進了“夢”。在夢中,我們取下世俗的假面,還原一個赤裸的真實。弗洛伊德研究夢,建立了他的精神分析心理學。榮格繼夢再作深掘,建立了他的以“集體無意識理論”爲核心的榮格心理學。他們以退爲進,從退隱的角度探索生命之謎。人類終於開始重視自己、正視自己,終於告別社會學層面深入到生命學層面研究自己了。
別無選擇的終究是死亡。正當我們忘情吟唱“青春是多麼美麗”,“愛情將永遠年輕”的時候,我們正踏着節拍直逼死亡。人類墓道的起點就在自己搖籃的近邊。無怪蒙田說:“老年人的任務是學習如何死亡。”青年人又何嘗不是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應當着手建立一門臨界於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說得直露一點可以叫作《死亡學》,說得委婉一點可以叫做《退隱學》的新興學科嗎?
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就屬於精神了。人到中年,確實是一個進退之轉折。年輕時投入價值創造,摩頂放踵,篳路藍縷,待到功成名就,就習慣了,疲憊了,倦怠了。目標失去新鮮感覺,價值失去計量標準,一旦厭棄功利,心理能量就從外部開拓收縮回內心營構。這正應了陶淵明的話:“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田園在桃花源中,桃花源在他自己心裏。陶淵明爲我們構建了一座精神桃花源,從而使他作品的傳世獲得一個人類共有心理基礎。從喧囂到寧靜,從浮躁到散淡,從侷促到宏闊,從物質到精神,作爲一次人生戰略大轉移,究竟是退還是進呢?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他的話,不知該說是單純的深刻,還是深刻的單純。東方哲學,是詩美之極致。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話至今還頻率不衰地出現在文學乃至科學著作中。如果當真要困擾人類以始終的話,我們人類就真有些偏狹小氣了。如何面對死亡實在是如何生存的檢驗。瞿秋白的背對青山,盤腿坐地一片草地上,他的遺言是:“真想再吃一碗家鄉的燒豆腐,重讀一遍《安娜·卡列尼娜》。”蘇格拉底則說:“如果明天我將死去,今天我願認真寫好一首詩,再喝上一杯陳年葡萄酒。”不同的時空,相同的領悟,他們的生命則以另一形態延續在我們的生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