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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妙家人在家中扯出橫幅 |
藥家鑫 |
很多人在等待著藥家鑫案一審的最後一步——宣判。
一審開庭20天後的4月13日,受害人張妙的父親張平選、丈夫王輝等人分別在被害人家屬量刑意見書上簽字。西安中級人民法院規定的最遲上交時間是次日16時,而他們的意見早就達成了一致:死刑,立即執行。
他們拒絕諒解藥家鑫,因為他們擔心自己的諒解會讓『殺人者不償命』。他們甚至拒絕民事賠償,因為那是『帶血的錢』,他們怕藥家鑫會因為賠了錢而獲得輕判。
雖然雙方家人有過一次見面及道歉的經歷,但這次見面卻加深了張家對藥家的『不信任』。他們認為冷漠的道歉是源於藥家的『自信』,他們與藥家壓根兒就不是原告和被告的關系,而是窮人與富人的較量。
除了張家、藥家,許多與此案無關的人也在猜測中等待———20多天還未宣判意味著什麼?殺人者藥家鑫到底會面臨怎樣的懲處?
於是,這樁事實清楚的簡單刑事案件,在缺乏信任而又猜疑不斷的公眾輿論裡,顯得愈發迷離。
『不要賠償,只要藥家鑫死』
王輝說,『我不要藥家的錢,他的錢已經沾滿了血,拿我媳婦命換的錢我不要,你就是把藥家的錢要來,等孩子長大知道後,會罵我不要臉。』而根據張家民事代理律師許濤的測算,他們原本可以訴求53萬多元的民事賠償
4月13日,案發已經過去5個多月了,丈夫王輝依然走不出妻子被殺的現實。不到3歲的兒子毛蛋,每到晚上就一宿一宿地哭個不停,『要媽媽』。從家具市場乾了一天搬運工的王輝回到家,每每聽到毛蛋這樣哭泣,就會感到:『他媽靈魂又附體了。』
雖然過去了那麼久,但親人死於非命的傷害一直彌漫在他們日常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王輝在妻子張妙遇害後很長時間不敢走上那條路,第一次去那裡,是案發兩個月以後,『突然想去看看。』
但隨著案子的開庭審理,王輝滿腹的憤怒一下子又提到了心頭,以致於『在法庭上第一次看見藥家鑫,我蹦起來就想上去揍他』。他對記者比劃著,『桌子就那麼高,要不是他們拉著,我一下就能蹦過去』。
『這就是一則事實清楚的故意殺人案。』藥家鑫的辯護律師路鋼告訴本報記者,『整個作案經過的審訊筆錄一頁多紙,手寫的,四五百字。』受害人張妙家屬法律援助律師許濤也證實了這一點,『情節很簡單』。
事實上,這更應該是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2010年10月20日深夜,西安市大學城翰林南路路段,駕駛紅色克魯茲轎車的藥家鑫撞倒了騎電動車趕在回家路上的張妙。
根據後來警方公布的資料以及死者家屬從法醫處取得的死亡結論推斷,張妙被撞倒後僅頭部和下肢受了輕傷,如及時搶救,並不至於喪生。但令人發指的是,車主藥家鑫不僅沒有撥打電話施救,反而用隨身攜帶的水果刀朝她猛刺8刀……
藥家鑫繼續駕車逃逸,不久再次撞人被當場截獲。藥家鑫此時『平靜地給父母打了電話』,打120將傷者送進醫院。卷宗顯示,次日,藥家鑫回到學校上課,鋼琴課上到一半離開。22日下午,西安市長安區交警傳喚藥家鑫調查,藥家鑫否認了第一起車禍及殺人事件。10月23日,藥家鑫投案,被認定為『自首』。
事實清楚、情節惡劣、影響極壞,藥家鑫辯護律師路鋼坦言,『(藥家鑫)故意殺人罪是可以確定的。』
路鋼現在最擔心輿論會不會乾擾法院的最終判決。雖然在3月23日庭審的刑辯中,他拋出了『激情殺人』的辯護,但在他看來,這並不是藥家鑫案被廣泛關注的真正原因。
跟輿論的集中爆發一致,受害人家屬對於藥家鑫的仇恨在一審開庭之後,燃燒到了極點。4月13日傍晚,王輝反復向本報記者提出,『不看到藥家鑫死,誓不罷休。』
他說,『我不要藥家的錢,他的錢已經沾滿了血,拿我媳婦命換的錢我不要,你就是把藥家的錢要來,等孩子長大知道後,會罵我不要臉。』
雖然,根據張家民事代理律師許濤的測算,他們原本可以訴求53萬多元的民事賠償。
『如果不判藥家鑫死刑,立即執行,我們將堅決上訴。』王輝和家人不相信司法會對弱勢者有利,與藥家相比,他們認為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完全屬於弱者———除了民意。他們的公民代理人張顯告訴記者,『現在很多網友都要給我們捐款,我們不要帶血的錢,我們必須讓藥家鑫死。』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副教授張顯,作為王輝所在村莊走出去的最高學問人,在今年春節期間偶遇王輝之後,主動介入了該案。雖然自己是工科出身,且對於法律也只是一知半解,但現在他是受害人家屬方的主心骨。王輝及岳父等核心家屬剛剛簽字上交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原告家屬量刑意見書,正是由張顯起草。
『對於民事賠償,我們僅僅要求貴院將藥家鑫名下的陝A419N0紅色小轎車按照有關程序予以拍賣,以補償被害人家屬。』張顯在原告家屬量刑意見書裡寫著,『對於藥家鑫父母任何以期獲得從輕處罰藥家鑫的賠償,我們一概不予接受,並對這種行為和妄想表示憤怒。』
張妙家人的『不信任』
『如果沒有能量,能夠對我們置之不理?』在王輝看來,藥家鑫父母的態度壓根兒就不是冷漠,而是『瞧不起我們農民』,繼而視此為藥家的『自信』
事實上,藥家和張家完全有可能建立信任。許濤和王輝都告訴記者,張妙的父親張平選,一位57歲的朴素農民,在女兒遇害後不久曾連續多次找到刑警隊、律師,主動提出希望見一見藥家鑫的父母,『想看看藥家鑫的父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養出了這樣的孩子!』
『當時在張平選的心裡,對藥家鑫父母是有同情的。』但讓許濤感到費解的是,對於受害人家屬的這一主動請求,藥家鑫父母一再予以拒絕,『不願見面』。
王輝說,本來就是他們主動上門,自己也不會見。但岳父主動找了三次,他們竟不見,『藥家鑫殺人說是因為農民難纏,都說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路鋼解釋,當初藥家鑫父母是有顧慮的,一是錢沒湊夠,見面也沒有實際意義;二是擔心進村之後人身安全無法保障;再就是覺得沒有臉見。
王輝等人對此並不認同,『根本就沒談賠償的事,說什麼錢?』安全問題更是無稽之談。至於律師後來留下的藥家鑫父母的手機號碼和座機號碼根本沒人接。只是在後來警方提出將張妙下葬後,張家通過警方先後兩次拿到了藥家提供的1.2萬元和3000元喪葬費,前後間隔半個月。
直到案發後的第128天,張妙家人和藥家鑫父母纔有了迄今為止唯一一次見面。
那是2月25日。在西安市長安區一家招待所的包間內,藥家鑫的父母在律師路鋼及助手的陪同下,與張妙的父親張平選以及一教師朋友、許濤,坐到了一起。當地媒體兩位記者現場見證。
『藥家鑫的母親一進門就下跪,藥家鑫的父親則不斷說著對不起。』許濤說,雙方幾乎沒有什麼交流,藥家鑫的父母將帶來的3萬塊錢放在桌上,張平選沒有要。雙方見面約持續了十幾分鍾。第二天,藥家鑫母親向受害者父親下跪道歉的照片在當地報紙上刊發。
『我當時就火了!』張顯從照片上一看到路鋼頓時就非常生氣,『前一天晚上,我們去法院領傳票,有本地報紙記者喊我們一起吃飯,路鋼在場,但始終沒有介紹,我們以為他也是記者呢,結果是摸我們底牌來著!』
張顯感覺被愚弄,『這是知道馬上就要開庭了,纔來收買我們。』
這無疑加劇了雙方的芥蒂。許濤在與他們長時間的接觸中明顯感覺到,正是在這種冷漠的態度面前,『張妙家人可憐對方的心最終消失,直到演化到不要一分錢民事賠償也要看到藥家鑫死。』
『如果沒有能量,能夠對我們置之不理?』在王輝看來,藥家鑫父母的態度壓根兒就不是冷漠,而是『瞧不起我們農民』,繼而視此為藥家的『自信』。
為什麼在警方介入調查之後投案仍被視為自首?為什麼藥家鑫10月23日歸案,直到一個月之後的11月25日纔正式批捕?為什麼案發5個多月之後還遲遲不宣判?
4月13日傍晚,王輝不斷拋出一連串的質疑,認為是藥家在操控這一切。
而在3月23日的一審中,法庭突然邀請包括藥家鑫母校西安音樂學院在內的400名大學生旁聽,卻只邀請25名張妙家屬旁聽,並現場發放問卷調查,這更加深了張家的不信任感。
法庭問卷調查風波
『沒有法律規定法院可以進行問卷調查,司法的首要前提就是獨立。退一步講,以學生為主體的旁聽對象層次性單一,談何代表民意?』在律師富敏榮看來,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此舉開啟的是一個惡性循環,因為任何一個輕微的傾向性選擇都會傷害司法公正,從而加劇公眾的不信任。
張家的不信任感是全方位的。法院第一次通知3月3日開庭一審,後來被推遲到3月23日,法院解釋是檢察院方面補充調查藥家鑫的第二起車禍。
為什麼一審在案發後5個月纔開庭?律師許濤說這在程序上沒有問題,但對比以前在某種程度上有些相似的馬加爵案、楊佳案的庭審速度還是有些晚。張顯則認為,在這時候推遲20天,『正好隔著全國兩會,或許會有廢除死刑的討論。』
張顯不相信事情會平白無故地發生。在一審開庭期間,法庭給了他們25張旁聽票,但西安音樂學院(藥家鑫母校)卻派來更多的大學生旁聽,他當即憤怒不已:『請這麼多藥家鑫的同學來,是要吵架嗎?』
當公訴人表示認可藥家鑫自首情節時,他在法庭上拍了桌子。
曾經在馬加爵案中擔任受害者家屬代理人的上海知名律師、華東政法大學兼職教授富敏榮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認為,藥家鑫案受害人家屬『懷疑一切』的態度其實是對司法公正性的不信任。
『他們堅決不要賠償,其實是擔心這會影響到最終的判決。其實在刑事案件中訴求民事賠償是他們的權利。』在富敏榮看來,公眾關注藥家鑫案,其實很多也是基於跟受害人張妙家屬一樣的心態。放大而言就是對整體司法環境的不信任。
在他看來,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該案中的問卷調查,則加劇了這一不信任。
3月23日的藥家鑫案一審現場,在法官宣告擇日宣判之後,一份寫有三個問題的問卷被發到現場的旁聽者手中。
當時,容納600人的庭審現場,400名是大學生。西北政法大學刑法學的一位大二學生參加了此次旁聽,她告訴記者,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是學校的教學基地,那天他們一共有240名同學去參加了旁聽。但據她了解,也有人說是去了280名,其餘三個學校西安音樂學院、西藏民族學院、陝西空軍工程學院分別去了40名學生。
『當天早晨臨時通知,並沒有說去了之後還會有問卷調查,只是要求寫一份旁聽感受。』該同學表示很意外會有問卷調查,『但後來老師說不要隨便接受媒體采訪。』
這份問卷向他們提出了三個問題:1.陳述一下該案案情;2.你認為應該怎麼判?3.你對法院的庭審過程有什麼建議?
『法官說在最終的宣判中會聽取這些意見,同學們因此都比較慎重。』該同學觀察到,『多數人傾向於死刑緩期執行,也有一些人寫死刑。』
路鋼表示此舉並不逾規,許濤對此拒絕評價,張顯斷定這是『陰謀』,而富敏榮認為這是明顯瑕疵。
『沒有法律規定法院可以進行問卷調查,司法的首要前提就是獨立。退一步講,以學生為主體的旁聽對象層次性單一,談何代表民意?』在富敏榮看來,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此舉開啟的是一個惡性循環,因為任何一個輕微的傾向性選擇都會傷害司法公正,從而加劇公眾的不信任。『馬加爵案中,社會輿論普遍同情馬加爵,公訴人沒有提死刑立即執行,是上海律師提出的。其實輿論越集中,司法就應越獨立,受輿論影響搖擺只能傷害自身公信。』
他還算不上『富二代』
張顯在跟記者交談時不斷提到從未出現在媒體上的藥家鑫外公,認為他的外公可能很厲害,『家裡有錢』。本報記者多方查詢獲知,藥家鑫的外公名叫段生鋼,是中國重型機械研究所退休高級工程師。還查詢到他2006年的養老金水平,『每月912.9元』
就在張家一步步昇級的不信任背後,藥家又怎樣呢?
早在藥家鑫肇事、殺人案發生後,2010年11月28日,當地的華商報首次刊發藥家鑫案報道並提到,『他(藥家鑫)的爸爸下海經商,家庭條件還可以』,但網上很快有人以『爹影重重』解讀回應。
那事實到底是怎樣的?在西安采訪期間,本報記者專門就此進行了調查。
事發前,藥家鑫一家住在西安市二十街坊華山廠宿捨內。但他們的鄰居告訴記者,藥家在事發後就搬走了。
路鋼說,他們怕被曝光,已經臨時在外租房住。
4月13日,其幾位鄰居分別向本報記者表示,藥家的家境算不上好,其父藥慶衛2003年轉業時一次性拿到了不到30萬的轉業費,『要說錢,這是最大的一筆錢』。其母段瑞華,之前在華山廠倉庫工作,現已退休,退休金每月1000多元。
曾對此案進行長期調查的當地記者也提到,『藥家鑫算不上「富二代」,否則也不會四處做家教。』曾請藥家鑫教孩子彈鋼琴的一位西安市民說,藥家鑫在給他家孩子做家教的同時,還給西安北郊及城內的幾個孩子做家教。
另有人提到的一點是,藥家鑫案發前使用的手機現在由其母親使用,『至今付著按揭』。
張顯在跟記者交談時曾不斷提到從未出現在媒體上的藥家鑫外公,認為他的外公可能很厲害,『家裡有錢』。本報記者多方查詢獲知,藥家鑫的外公名叫段生鋼,是中國重型機械研究所退休高級工程師。4月13日,本報記者從該研究所老乾部處了解到,今年75歲的段生鋼在1996、1997年間退休,在崗期間是研究所的一位普通高級工程師,既沒有達到教授級別也沒有擔任過任何行政職務。老乾部處負責人從手頭上的一份材料中,查詢到他2006年的養老金水平,『每月912.9元』。
種種跡象顯示,藥家鑫還算不上習慣意義上的『富二代』。
路鋼也曾試著向受害人家屬解釋,藥家鑫的父母一直在積極籌錢,但因為實在湊不起來,眼下只湊到了30多萬。但王輝及家人並不相信這一說法,他對記者說,『他們為什麼不為我們花錢,那是留著錢給他們兒子花,只要他們兒子判了死緩,就得花錢。』
死,還是不死?
從網友的調侃回復中,人們似乎讀到了公眾輿論關注藥家鑫案的更深層次原因———藥家鑫案的結果實際影響到了大家對自身安全的擔心。
已經過去了20天、21天、22天、23天……張家和消失的藥家都在焦急地等待著一審的宣判結果。
張顯感覺『很快就宣判了』,他見到記者就問『你覺得這個案子最終會怎麼判』?『你是站在我們這邊還是藥家鑫那邊』?他知道這樁故意殺人案已經不是當初簡單的刑案,而是輿論的焦點,並不斷從中判斷什麼對他們有利什麼對他們不利。
『你看,晚上我要去北京,鳳凰衛視也要錄節目。』4月12日下午,藥家鑫的刑辯律師路鋼拿著一份來自鳳凰衛視的邀請函跟本報記者感嘆。入行11年來,藥家鑫案和他之前代理過的所有案件相比,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社會輿論高度關注。
尤其是在3月23日開庭之後,路鋼『激情殺人』的辯護、央視對藥家鑫的報道、公安大學李玫瑾對藥家鑫的心理分析,孔慶東對央視報道的痛罵,以及是否從藥家鑫開始廢除死刑的爭論,接連引發公眾輿論狂潮。一時間,圍繞藥家鑫死或不死的討論,如同水火兩派,各成陣營。
而在等待一審判決的20多天裡,各種猜測和謠言又在網上傳起。有網友發問:『為什麼馬加爵案從逮捕到處死只用了三個月時間,而這麼一起事實清楚的刑事案件卻遲遲不判?』
甚至在一些論壇上,網民發起了『假如你被車撞,爬起來說句什麼話最安全』的大討論。
不少網友都表示,要選擇裝死,否則會被捅死。至少也要聲明『沒記車牌號』。
而從網友的調侃回復中,人們卻似乎讀到了公眾輿論關注藥家鑫案的更深層次原因———藥家鑫案的結果實際影響到了大家對自身安全的擔心。
富敏榮也關注著這一點,他說,公眾害怕這個社會真的被叢林法則主宰,弱者徹底喪失了法律的庇護。
為了贏得更大的輿論支持,張顯開通了微博,他很滿意自己的『成績』,4月13日晚他告訴偶遇的兩位本校學生,『現在我微博的粉絲已經4.7萬多,博客點擊量25萬。』
在信任司法或是輿論之間,張顯近乎本能地選擇了後者。在他看來,最終的判決必將藏於輿論的走向之中,只有取得佔據優勢的民意支持纔會獲取更大的判決成功的可能。
於是,在這起大學生殺人事件中,這位大學副教授最終把希望寄托給了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