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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前面走,狼羣在後面跟
遲刀說在他小時候生活的山城裏,每到黃昏的時候,就能聽到山頂上狼的嗥叫,狼的聲音很怪異,好像是一種壓抑中發出的聲音,聲音並不高亢,卻又穿透力很強,傳播很遠。每天黃昏時候,聽到嗥叫的人們,就急急忙忙趕回家去,嚴嚴實實地關起房門,將危險和恐懼關在門外。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狼還會出現在北方山村,而現在,狼在北方大多數農村絕跡了。
我小時候也見過很多次狼,那些狼和狗並沒有多少區別,甚至在外形上還不如狗,沒有狗的毛色光滑,也沒有狗顯得高大有力。但是,狼在我的心中異常恐怖,這些恐怖來源於父輩們的傳說。
小時候,記憶中那時候的我還沒有上學,父親也還沒有軋耱條。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父親他們就會來到打麥場,抽着旱菸袋,圍坐成一圈,大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老家人把這種情景叫做“說古經”。
我現在還能記得當時聽到的很多故事。狼吃羊的故事記載在各種各樣的印刷書籍中,但是我小時候聽到的這樣一個故事,卻沒有見到任何文字記載。一頭狼鑽進了羊圈裏,想吃羊,沒想到卻被羊頂死了。那隻羊生下了幾隻小羊羔,爲了保護羊羔,它超越了上天賦予它的能量,用犄角將狼死死地釘在牆上,狼用爪子抓着羊的臉,羊的臉上脖子上血肉模糊,但是它就是不退縮。第二天早晨,主人來到羊圈的時候,看到狼被釘在牆上,早就死了,而羊還在頂着,一動不動。主人把羊一撥拉,羊轟然倒下,原來它也早就死了。
母愛讓一隻羊變成了金剛。這個故事我到今天還記憶猶新。父親曾經指着村中的一個人說:“就是他家的羊。”
豬和羊比起來,更有力量,但是,豬卻天生是一個愚蠢的傢伙,它無法像羊那樣超越自己的天性。狼經常會偷豬,它跳進豬圈裏,像個按摩小姐一樣,給豬撓癢癢,鬆骨敲背,豬很舒服,很愜意,放鬆了警惕。然後,狼從裏面拱開門,牙齒輕咬着豬的耳朵,和豬並排走在一起,尾巴打在豬的後背上。蠢笨無知的豬就上當了,就屁顛屁顛地跟着狼跑了。狼向哪邊走,豬就往哪邊走;狼跑多快,豬就跑多快。一直到了狼窩裏,豬才大夢初醒,後悔莫及。
狼很狡猾,村子裏很多人都被狼咬過,有的人的脖子上至今還有狼咬後留下的疤痕。狼進攻人的時候,先會撲上去咬脖子,一擊不中後,就會逃竄。狼還會偷嬰兒,村子裏有的嬰兒就被狼偷走了,再發現的時候,只剩下半個身子。
古人常常講,狼狽爲奸,可是我沒有見過狽。這是一種非常神祕的動物,就連父親,也只見過一次。
“文革”初期,那時候父親還沒有結婚。有一次,父親趕夜路,腳步飛快,月光朗照,他突然一回頭,看到身後跟着一羣狼。
狼是以家族爲集團活動的,一個集團裏會有一隻公狼,兩三隻母狼,還有數量不等的小狼。父親說那晚他看到那些狼有大有小,高高低低,那是一個完整的狼的家族。家族作戰時,每隻狼都會非常瘋狂。
父親看到了狼,但是他不能跑。如果你一跑,狼就知道你害怕,就會攻擊。狼這種動物非常聰明,它就像陰險的小人一樣非常善於察言觀色。父親揹包裏有幾個饅頭,他把饅頭扔在地上,幻想着吃了饅頭的狼羣,就不會追趕。然而,狼羣吃了饅頭後繼續跟在後面,他慢走,狼也慢走;他快走,狼也快走。父親知道這是狼在觀察他,如果他稍微露出怯意,狼就會撲上來。
父親裝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大聲唱着秦腔,這種古老的戲劇唱腔高亢,聲嘶力竭,響遏行雲,傳說是蘇武牧羊的時候,心懷悲憤,隨口吶喊,後來就演變成了秦腔,流傳在廣闊的西北。狼頓了頓,還是跟在他的後面,不離不棄。
父親個子很高,可能有一米八左右,可惜我只有一張照片,還是父親那年在省城看病時拍攝的。照片拍攝後不久,父親就去世了。那張照片我一直帶在身邊,每次妻子看到父親的照片,都要感嘆父親高大威武,男子氣十足,哀嘆自己沒有機會見到父親。其實,父親那時候已經是一個患病的五十多歲的老人了。
我小時候對男子漢所有的理解,都來自於父親。父親也一直是我學習的榜樣,我從父親身上學會了豁達、樂觀、寬容、善良、正直、堅強和對生活的熱愛。其實,中國絕大多數的農民都和父親一樣。他們從最艱苦的歲月中走出來,中國傳統的道德品質在他們身上一脈相承。我直到現在還記得當初在政府做副局長的時候,父親一再叮嚀我:“莊稼人來求你辦事,一定要辦好。能來找你的人,都是恓惶得再想不出什麼辦法的人。”父親擔心我貪污受賄,每次回家他都要教訓我說:“要做清官,不要做貪官,你看那些老戲上,貪官留下千秋罵名,清官讓人一輩輩讚頌。”農民父親總是用他非常樸素的觀點教育我,“做人走得端,行得正,走到哪裏都不怕。”
在那個恐怖的殺機逼近的冬夜,父親在前面走,狼羣在後面跟。後來,在明亮的月光下,父親看到了遠處的村莊,就發足向村莊奔跑,狼羣在後面狂追。
村莊在漸漸接近,而狼羣距離更近了。北方的冬天異常寒冷,很多小動物都選擇了冬眠,躲在深深的洞穴裏,像個老財主一樣守着一冬的乾糧不願出窩,所以,這個季節的狼羣總是餓着肚子,它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的,而如果攻擊人類,那就表明它們已經極度飢餓,它們已經變得極度瘋狂。
就在狼羣快要趕上父親的時候,父親突然看到了村莊外的一面斷牆,他一隻腳踩在牆上,一縱身,就躍上了牆頭。然後,騎在牆頭上,看着腳下氣急敗壞的狼羣。
由於北方地處溫帶,所以,北方的房屋都是單邊修蓋,門窗朝南,而房屋的背牆則建在土牆上。拆除房屋時,檁條木椽和磚瓦都拆走了,只留下拆不走的土牆。這些土牆足有一丈多高,上窄下寬,牆頭的寬度僅有半尺。
父親騎在一丈多高的牆頭上想,他就這樣等着,等到天亮,村子裏的人出門來,狼羣就會散了。
狼羣圍在一起,大概在商量什麼,幾分鐘後,一隻大狼離開了,別的狼分散地守候在斷牆周圍,防止父親突然逃走。父親心中笑着說,老子纔不逃,老子幹嘛要逃?
北方的冬夜異常寒冷,那種寒冷砭入骨髓,滴水成冰。爲了驅寒,父親騎在牆頭上繼續大聲高唱秦腔,活動四肢,幾十米開外的村莊依舊悄無人息。那時候的農村夜晚沒有任何娛樂活動,農民們總是很早就入睡了。
大約一個小時後,父親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動物,身軀龐大,身下的六條腿在歡快地舞動着。父親不知道那是什麼,他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六條腿的動物。
六條腿的動物來到近處,父親纔看清楚那是兩隻動物,一隻是狼,另一隻不是狼,但是很像狼,那就是傳說中的狽,一種比狼更壞的動物。狽的前腿很短,不便行走,所以它的前腿要搭在狼的背上。狽平時都呆在窩中,無法單獨行動,只有當狼羣遇到困難的時候,它纔會出現。狽是狼羣的狗頭軍師,一種老奸巨猾的動物。
父親後來還告訴我說,如果狽這種動物真的存在,那爲什麼他一生只見過一次這種動物,而別人都沒有見過,所以,父親懷疑狽其實就是狼,這種狼被獵人的夾子夾斷了前腿,狼是向前爬行,所以獵人的夾子只能夾住狼的前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