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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年4月23日的夜空,一定超乎尋常的燦爛。生不同時的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在同一個日子離世。當兩顆文學巨星相逢於天國之際,我想天堂也會落淚吧。
這個充滿玄機的4月23日,在1995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爲“世界讀書日”。
今年,已經是第16個世界讀書日了。
央視《子午書簡》的製片人李潘,這個我戲稱爲“潘娘子”的愛書人,在三月底就打來電話,說是策劃了一期特別節目《書香中國》,想請幾個作家來談談讀書。
於是我來到了四月的北京。
節目錄制點在大興的星光梅地亞。那天北京黃沙滿天,從機場高速乘車去大興,感覺是來到了大西北,說不出的蒼涼。大興正在“大興”土木,到處是工地。一個到處是工地的地方,就像一臺音質不好的半導體收音機,嘈雜不堪,是旅人最不喜歡的。
入住酒店後,簡單吃了點東西,天色已昏。因爲空氣不好,慣例的傍晚散步,也就取消了。我躺在牀上翻閒書的時候,走廊裏忽而傳來“咿呀”的練歌聲,忽而又傳來樂器的演練聲,感覺自己是睡在一架破舊的鋼琴上,稍一不慎,觸碰了哪個鍵子,它就會喑啞地叫起來。
後來窗外的風,加入了這夜晚的合唱。聽着越來越強勁的風聲,我的心明朗起來。北京的朋友對我說,只要前一夜颳大風,第二天這個城市就有藍天可看啦!
果然!次日風住了,晴空如洗!早飯後我迫不及待地出去散步,發現院子裏有很多花樹。桃花謝了滿地,像是哪個姑娘洗了幾條銀粉的絲巾,晾曬在桃樹下而忘了收,看上去皺皺巴巴的,卻還帶着股抹不去的芳華,惹人憐愛;紅色的榆葉梅正在盛時,花容嬌豔;西府海棠和初放的紫丁香,香氣蓬勃。最令我興奮的,是一條小路上,竟然栽種着一排櫻花,大約有二三十株!半個多月前,我小說的日文翻譯者,在東京發來一張怒放的櫻花的圖片,上面附言“國破了,但櫻花開了”,勾起了我看櫻花的慾望。沒想到我竟在大興的星光梅地亞,與櫻花不期而遇!
日本民諺有“櫻花七日”之說,說明櫻花花期之短。我眼前的櫻花,想來開了一週了吧,雖然枝條上的花朵依然生動,但樹下已積了厚厚一層的花瓣了。如果說櫻花是一杆燃燒的蠟燭的話,那麼邊開邊謝的花瓣,就是它灑下的燭淚了。那些重瓣的櫻花,粉紅色,團團簇簇,比朝霞還要鮮潤。你盯着一朵花美美地賞着時,突然微風攪動了花心,花瓣便像雲朵一樣遊移而出,剎那就謝了,凋零得如此壯麗!櫻花彷彿是剛給自己唱完生日歌,又得唱安魂曲。
我在櫻花樹下流連忘返,可是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些帶着孩子來追尋明星夢的家長,揹着吉他匆匆走過的樂手,奔向各個攝影棚的節目主持人和工作人員,沒誰在櫻花樹下駐足片刻,甚至連看也不看它們一眼。櫻花以柔弱的落英,敲打着行人的腳,可它的敲打實在太輕太輕了,沒誰察覺。
當日下午在節目錄制現場,主持人讓上場的作家,每人選擇一段心目中最美的文字來朗誦,我選擇的是蕭紅《呼蘭河傳》中關於火燒雲的描寫。蕭紅的命運,也有點櫻花的氣質,花開花謝,瞬息之間。她留下的,是茅盾先生所言的:“一串悽美的歌謠”。如今在圖書銷售排行榜上,哪裏還能尋到魯迅、蕭紅、沈從文這些真正的大家的名字?好書很少在熱鬧之中,它們總是獨處一隅,寂寞開放,如同那些無人觀賞的櫻花,雖然開在春天,卻置身於清秋的氣氛!
錄完節目,進城與朋友們聚會回來,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我在夜色中散步,路過一個攝影棚時,那裏燈火輝煌,笑語喧天的。我問了一下門外的保安,他說裏面正在錄製《歡樂英雄》。我溜進棚裏,感覺是撞進了雷電區。臺上是炫目的燈光,是盡情表演着的紅男綠女,臺下是揮舞着熒光棒歡呼着的觀衆。我站在那兒,耳朵被震得嗡嗡叫,遇見強光的眼睛忍不住嘩嘩流淚,很快就出來了。
395年前4月23日去世的兩位大文豪,都留下了後人難以逾越的鉅作,光耀千秋。莎士比亞在他故鄉斯特拉福鎮的聖三一教堂安眠着,他的墓前永遠有鮮花環繞;而生前境遇淒涼的塞萬提斯,下葬時卻連一塊墓碑都沒有,他的墓在哪裏,至今是個謎。不過,塞萬提斯已經爲自己豎起了一座永遠不倒的碑:《堂吉訶德》。一個偉大作家的墓碑,可以不用鐫刻他自己的名字,因爲只有他的作品是豐碑的時候,他的名字纔會真正留下。
我又踏上了櫻花小路。因爲有路燈的映襯,櫻花在夜晚依然明亮着。站在花樹下,忽然一陣疾風吹過,頃刻之間,淋了一身的櫻花雨!這樣的花雨,與其說來自櫻花樹,不如說來自天上,因爲好風起自天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