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蔣韻著作家出版社
23一行人以爲他們真的是去西班牙,去巴塞羅那。卻在半路上得知他們要去的是西班牙——方向。西班牙之行的發起人米小米崩潰地哭了,她的哭聲中隱約藏着一種真正的深刻的哀傷。潘紅霞感覺到了這個。
車裏很沉默。不過氣氛漸漸緩和下來,沒有了剛纔的劍拔弩張。是啊,爲什麼非要去西班牙呢?何況,法蘭西如此美麗的國度,不值得他們多逗留四天嗎?盧瓦爾河谷、布列塔尼,不值得他們屈尊一遊嗎?人有時候是需要一點阿Q精神的,辛小丸子想。固執的米小米啊,西班牙莫非就這麼重要嗎?
車到奧爾良了。司機開始履行他導遊的職責,他輕車熟路地把車停在了聖克羅伊教堂前邊,然後告訴他們一會兒集合的地點就去泊車。他們仰頭望着這座高大宏偉的哥特式建築,傑米告訴他們,說普魯斯特認爲這是全法國最醜的一個建築……
這一天,他們玩到很晚,才找到一家小旅館投宿。那一夜,他們在有着燭光和真正鄉村情調的飯館裏,吃了地道的盧瓦爾河谷地的美食。人人都很快活。快活到完全可以拿“本來要去巴塞羅那”這話題開玩笑。司機抓過酒瓶,慢慢地,朝杯子裏斟酒,按中國習慣斟得幾乎要溢出杯口,他端着這酒站起來:“米小姐,能不能賞臉,乾一杯?”
米小米就坐着,卻二話不說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朝他亮了亮杯底。
“好!”他點點頭,一仰脖子把自己的一杯酒咕咚咕咚灌下去,也亮了亮杯底,一抹嘴,說道:“米小姐,我送你一句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米小米眯細了眼睛,燭光搖曳着,人的臉也在搖曳。她也學着他的樣,斟了一滿杯穆斯卡岱,站起來,豪邁地喝乾了,一抹嘴,笑了笑,說:“我也送你一句話——別跟要死的人講哲學。”說完,她就離開了餐桌,腳步不穩地走了出去……
時間往前推到三月,潘紅霞在三月的寒風中走出醫院的時候,腳步像踩着雲朵,沒有聲音,輕飄飄,很虛假,飛翔一般,她突然笑了一笑,在天堂裏走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醫生是個女的,女醫生問她:“你老公沒和你一起來嗎?”
“沒有。”她回答。
這個“沒有”,是徹底的沒有。學生們常常在背後猜測她,學生們說:“潘老師爲什麼不結婚?”假如,她特別醜陋,或者,她傾國傾城,再或者,她性格古怪,答案都不算難找,問題是,她只不過是一個平常人,既沒有異常的容貌,也沒有異常的稟賦和習性,天生就是一個過平常日子的女人。
當然她不是美女,可他們都覺得她好看,是那種熱帶植物一樣的好,臉盆似的大花朵,熱氣騰騰,一點不嬌羞。這讓他們想起高更筆下的女人,太平洋島嶼上鮮豔的土著婦女,他們喜歡她的大氣和坦蕩。不像有些人受了生活的打擊就把那點事都寫在了臉上。她當然應該是受過打擊的,他們想,那一代人嘛,大時代嘛!有點打擊很正常。可是什麼樣的打擊或者說什麼“獨特”的打擊,最終讓她成爲一個放棄婚姻的獨身女人的?
他們的學校,幾年前,和李提摩太的學校,合併了。她成爲合併後第一批“博導”中的一個。這些年,她作“當代文學”教學和研究頗有一些成績。在他們那個小地方,“博導”本來就少,“女博導”就更少,而獨身的“女博導”,不是妖怪又是什麼?
她也不住在學校的家屬區,而是住在河邊這套小公寓。不爲別的,只爲了,在這裏,在這22層的高處,站在陽臺上,或者,推開任何一扇向西的窗戶,都可以看見她的河。
現在,她離河是這麼近,離往事是這麼近。
母親在世的最後兩年,患上了焦慮症,只要見她面,就總是向她描述她將會有怎樣淒涼的未來:老、病、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連水也沒人給你倒一口。
母親常常叫着外孫女也就是潘紅霞大姐孩子的名字,說:“飛飛呀,將來,你可不能不管你小姨呀!”
飛飛就回答:“姥姥,你都說N遍了!”母親卻窮追不捨:“飛飛呀,你要保證啊!”飛飛就說:“我保證不讓我小姨一個人死在屋子裏,就是死在屋子裏我也保證第二天就發現,行了吧?”就像做遊戲。
母親最後的時刻,彌留之際,一手拉着潘紅霞,一手拉着飛飛,一生中最後一次對她的孩子說:“飛飛,你要保證啊!”
飛飛哭了。
現在,母親的遺像,和父親的遺像一起,就掛在潘紅霞臥室的牆上:這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一個會爲她結婚或者不結婚這種事睡不着覺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