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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這是蘇軾的句子。無眠的夜晚,看月光緩緩地爬過閣樓,移過窗口,多少人有這種雅趣呢?中年人漸漸有了失眠的嗜好,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枕頭太軟,牀鋪太硬,被子太熱,側臥肩膀有些疼痛,總之,了無睡意。睡不着就會想些心事,有了心事就更睡不着。我的失眠是週期性的。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每天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逐漸攀升到頂點,然後突然滑落——疲憊不堪之後終於有了一次酣然大睡。平穩的睡眠大約維持半個月左右,另一個新的失眠週期重新開始醞釀。不妙的是,近時的失眠期似乎愈拉愈長了。數數,讀黑格爾,背誦詩詞,這些催眠手段都漸漸地失效。
失眠是一個頑症,死不了人,卻會製造一種莫大的焦慮。人們如此依賴睡眠,沒有睡覺的日子就像塌了天。一個人可能腰纏萬貫,也可能擁有一個智慧的大腦,某些大人物的手裏甚至掌握了核按鈕,可以隨時威脅整個世界,但是,他們就是沒有辦法對付失眠。找不到自己身體上的按鈕——一個任意支配睡與醒的開關。
不睡可以多出許多時光,這猶如上帝的額外賞賜。可是,人們總是覺得,睡不着肯定是一件蹊蹺的事情。爲什麼如此苦惱呢?因爲顛倒了晝夜的秩序嗎?深更半夜,店鋪打烊了,車子停了,樓房裏的大部分燈滅了,整個城市陷入起起伏伏的鼾聲。失眠的人精神亢奮,目光炯炯,可是,一切都歇下來的時候,他又能幹些什麼呢?白天的工作時段,瞌睡突如其來地襲來,防不勝防。坐在第一排聆聽上司的報告,眼皮不可遏制地耷拉下來,喝濃茶、抽菸、掐大腿都無濟於事。待到被上司惱怒的眼神盯住時,怎麼解釋都晚了。
於失眠人而言,呼呼大睡,是人生的一種享樂。若是有黃粱一夢,當一任皇帝或者娶一個公主,也算快活過了。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誰說那個皇帝一定是白當的呢?可惱的是,失眠總是想到一些難堪的事。緊張,心驚肉跳,各種恐怖的情節活躍在幽暗之中,所有的故事都沒有陽光。深夜不眠,我會站在窗口看一看這座城市:還有多少人圓睜雙眼躺在黑暗中,被自己的故事追得無處藏身?
問一問張三,問一問李四,失眠的原因多半是紛擾的世事。身體已經躺下,靈魂仍然被外部世界牢牢地攫住。諸多事情編成一張纏人的大網,須臾不敢撤出。不盯住這個世界彷彿立即就要出事似的。六根不淨,塵緣難卻,心裏的事情多,睡眠被擠得無影無蹤。股票漲了多少?這是功名利祿。某個航班會不會出事?某一封情書能不能如期到達心愛者手中?這是牽掛。賬本上的一個漏洞如何堵上?一個神祕的證據會不會落到對方的手上?這是噬人的虧心事。總之,外部世界一波一波地涌來,擾得心神不安。一個長長的哈欠之後,鼾聲大作,這如同轉身踅入私人的一隅。闔下眼皮就是謝絕世界,徹底地放鬆,返回一個不可知的黑暗,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想。然而,強悍的外部世界總是不屈不撓地敲破了夢鄉,強行侵入私人空間。中年人不僅身體開始發胖,而且,精神負重與日俱增,睡不着呵——長長的哀嘆背後有長長的心思。
那些想睡就睡的人多半定力非凡。無論多少煩心事,他們都能痛痛快快地睡一覺。回過神來,世界不是還那兒嗎,沒有什麼了不起。大將風度,舉重若輕。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沒把這世界放在心上,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居住在茅廬裏的諸葛亮伸了伸懶腰,高聲吟誦“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閒雲野鶴,管他冬夏與春秋。嵇康在拒絕做官的一封信中申明,他的每一日都要睡到實在憋不住尿的時候才願意起牀。如此舒坦的日子,還要做什麼鳥官。
兩個死囚關在一起。臨刑的前一夜,一個鼾聲如雷,另一個徹夜不眠。第一個死囚說,死不就是長睡不醒嗎,有什麼必要嚇得睡不着了?第二個死囚回答說,死就是要讓你睡個夠了,現在又何必急着睡呢?
人到中年遠比死囚尷尬。因爲還得在漫漫的人生中途反覆煎熬,既睡不着,又不能不睡。無奈之下,只能求助於安眠藥。一個出門旅行的中年白領即使忘了打領帶也不會忘了帶安眠藥。安眠藥利用麻醉神經入睡,猶如藉助偉哥勃起——這都是一些不自然的事情。可是,中年不就是開始吃藥的年齡嗎?
《世說新語》記載了王徽之的“雪夜訪戴”:一夜大雪初霽,月光清朗。王徽之一覺醒來,溫酒獨酌。酒興正濃,忽然想到剡溪的名賢戴逵。王徽之即刻乘船,行走一夜抵達戴逵門前,突然掉頭而返:“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不眠之夜想起這個故事,心中生出了許多感慨。即使三更時分,街上的出租車仍然方便。可是,有誰可以讓我星夜造訪,哪怕只是在門前站一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