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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濤
有的文章寫的是有關某方面的專門知識,但是作者寫得清淺、風趣,可以供一般讀者閱讀並欣賞。我現在手頭上有潘向黎女士的一冊《看詩不分明》(三聯書店),收入在報紙副刊上發表的賞詩隨筆,共六十五篇,十四萬字。這書就是如此。她的議論范圍,大體以唐宋詩為主,上涉《古詩源》之類。她說:在那一段『看詩』的幾年時光裡,她激動,甚至想到『是個中國人真好』,那是從古詩裡讀出來的感染和自豪。
書名叫《看詩不分明》,不說『讀詩』而說『看詩』,分明有霧裡看花之『看』的意思,自然那也就不『分明』。『好讀書,不求甚解』,難道有點這種意思嗎?讀過之後,覺得這種種『不求甚解』,而解之其實甚深,使我這樣的普通讀者不禁喜其解之有味也。全書開頭一篇《看詩不分明》,就這樣說的。書的最後一篇《珠有淚,玉生煙》,論李商隱,作者說及『詩無達詁』:『可以堅持一種「不求甚解」的熱愛』,這正證明了某一種詩涵義的豐富性,以及無窮的吸引力。我覺得這正是作者讀詩的方法。
從書的開始幾篇讀來,覺得作者是喜歡王維那一路清純超然之作。讀到後面,我看她還是喜歡李商隱的那一路,也就是叫人看不分明而又一直要看,而且看了一千年還在看,有些喜好者,還在『猜』,而且永遠津津有無窮之味。《向王維致敬》裡說:『古代文人最有纔氣的是三個人,李後主、王維、蘇東坡。這個斷言是別人作出的,我不敢掠美,但是無限贊成。說這話的就是家父潘旭瀾。』但是讀到後面,看作者對李商隱的談論越來越多,而且也更傾心。後面有接連的三則,專談李商隱,在《唯真男兒能多情》裡,極其有趣地說道:『有一句話本不想說,說了好像對不起許多詩人,但是不說心裡過不去,於是長嘆一聲,說了吧:整個唐朝最愛李商隱。』我看她在李商隱身上是用了足夠的力量的。且看《珠有淚,玉生煙》一則裡,對《錦瑟》的解釋,總結了八種。但還是總而言之:『詩無達詁』,『不求甚解』。也許在文學史上只好如此,也最好如此了。其文曰:『珠有淚,玉生煙,一千多年過去了,淚猶盈盈,煙尚裊裊。』我以為這樣的隨筆文字,在當前的報章上也實為不可多得。 我最喜歡的是作者從若乾側面,提出許多普通讀者不太在意的問題。一經她提出,讀者以為新鮮、有趣,且有深意。這就有點難度,不是人人做得到。我喜歡她總以極短小的篇章,展示古詩詞的一個小側面,其實也是人的情感中的一個明顯或潛伏的一個小側面。她不是炫博,而是積學甚深,把若乾詩句集中起來說明一個意象或問題。這使讀者受益很多,而且得益甚易。好像全書裡的短章,都是如此寫來。比如『江南』的意象,一下子集中那麼多的好句,令讀者欣賞並分辨,簡直目不暇接。有些問題提得出人意外,至少是出我意外,使我驚喜而有所得。比如《誰在思念誰》,其中提出,王維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名句,那句子是確定自己思念對方(兄弟)時,心想對方一定也在思念著自己。杜甫『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王建『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親時』,等等,都該是如此之作。最有趣的是提出杜甫《春日憶李白》,『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誰思念誰?杜在渭北,李在江東。杜甫想著:李白一定也在想著渭北的自己。據作者說,清代已有人提出此點,可是慚愧,我沒注意。
在全書裡,幾乎凡提到男歡女愛時,作者總流露出她的女性感覺,反對一貫的男權意識和男性解讀。這是非常突出的一點。我在此地不想細說。但可以舉出《作為男人來寫詩》一則,請讀者細讀。那一篇首舉元稹的《譴悲懷三首》,說這是在此類詩裡她最受感動者。但接著有所悟,有所憎。此一文寫得酣暢,譴責某些男性詩人『從風流落到了下流』。元稹就是這樣,而李商隱不是。李國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