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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門前。後中爲妞子,後右爲小妹,前爲母親。1980年春
我姐女兒在故居小院1980年秋
出東直門往右拐是東河坊,沿此向南一直走便是個四岔口,一條奔新中街,然後依東向西分別是東中街、中中街和西中街。我家曾在西中街住過多年,1966年經房管所調房搬到了中中街33號院。
中中街33號院原不是住家,而是東城小有名氣的“西方寺”。它在進北街口西邊第四個門,是小街唯一門口有兩個石鼓的院子。我們搬去時,它早已被改造成普通的居民院了。院不大,院門也小,但有別致的門樓兒。我們住進去很多年後,兩扇院門依舊完好,開關的聲音凝重而莊嚴。也許因爲這些,附近人們都習慣稱我們院“廟裏頭”。
寺內院有兩進,殿分前後。一進院門迎面有棵雙手合抱不攏的老槐樹,當年枝幹遒勁、茂密挺拔,樹梢都能遮蓋前殿屋脊,夏天就是一把巨大的遮陽傘,孩子們都喜歡搬個小板凳在那兒做功課。冬天西北風一刮,它的呼嘯聲家家都能聽到。最是我,常伴着那聲音裹着暖暖的被子進入夢鄉。由於茂密,樹上的確有小動物攀緣,我女兒小時有一次乘涼就指着樹上驚叫:“看,馬猴子!”我順她手一看,有個猴子樣的東西瞬間不見了。倒是我姐,從來波瀾不驚。她比我多念兩年書,多知道點兒事,她說《紅樓夢》裏有一處說:“‘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着長生果’。咱院叫‘西方寺’,有樹都可結長生果,爬個動物有什麼新鮮。”
樹後即是寺的前殿,住着一戶人家,北廂房也是他家的。南廂房的門開在南跨院,正殿北耳房的門開在我們後院,本是西房,倒成了東房。
老槐樹下有一個自來水管子,我們前院後院加南跨院共十幾戶人家都用這個水管子,是地地道道的“生命線”。那時水費每人每月6分錢,全院輪流值班結算。夏天,大媽大嬸小姑們都愛在這裏洗衣洗菜,順便聊家常,因此誰家也沒有祕密。
冬天,水管子常被凍上,每家每戶便又要值班晚上關總水閘。即便這樣,第二天早上水管凍上還是常有的事。總有熱心的大媽大嬸在太陽高高升起以後,燒一壺開水把凍管子澆開。
井臺兒到了冬天則成了最讓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四周剛結冰時人們怕滑就墊上一層爐渣或黃土,過幾天爐渣或黃土又凍成坨兒了,就再墊一層,越凍越墊,越墊越凍。慢慢地,井臺兒四周就有了一尺多高的凍坡兒,面積達四五平方米,年年冬天都有老人在這兒摔傷。就算年輕人去打水,也個個膽戰心驚的。
我們後院一共住着八家人。
八戶人家共有二十多個孩子,最大的也大不了幾歲,最小的也小不到哪兒去。提起我們的小名兒,最讓我姐開懷——我叫妞子,前殿後開門那家有個女兒叫小翩兒,後殿我家兩鄰居都來自江浙,女兒起名都帶個“妹”字,中間屋的女兒叫菊妹,再隔壁屋的女兒乾脆就叫妹妹,她姐叫德德。南屋孩子的名字更可愛,有個女兒叫“小孩兒”,跟我妹同歲;“小孩兒”的兩個哥哥分別叫八斤、七斤,其最小的弟弟叫小彌勒兒。還有,北廂房西間的主人姓常,他家的男孩後來娶了媳婦兒,獨生的孫子叫小久兒。
我們院的孩子們無論男女,都十分能幹。從上世紀60年代初,我們這一片兒很多年的家庭副業就是折書頁。那時裝訂廠在東直門外123路原終點站一帶,一開紙大的書頁500張一摞,家家取活兒送活兒都要裝滿像山樣的一小車。我家的小車是父親用木頭釘的,小鐵軲轆,雖鑿實但笨重。碰上雨雪天氣,就要把家裏能防水的東西都蓋在小車上,泥土地真是寸步難行。但所有人都從無抱怨,無論一身汗還是一身泥,大家都一臉燦爛,彷彿從那一摞摞書頁上已直接看到了收穫,看到了錢。而那一開紙大的書頁每張要折五六次(折成書那麼大),折500張的工錢才3角6分。
每每取活兒或送活兒,尤其取回活兒時,由於小院門檻高,幾乎要全院總動員,你幫我家搬,我幫你家搬,屋裏屋外全是書頁子,小院就像個裝訂廠。然後連續幾天,家家便是緊湊的、徹夜不息的“翻書”聲。只有我這個遊手好閒、什麼都不會幹的人遊走於各家去扯閒篇兒,因爲我從小粗心,母親便不敢用我。我們家,我妹妹是功臣, 她九歲當家,五歲起就幫母親折書頁,先是簡單的,後是難的,直到成了主力。而母親就是從幾十年前折書頁開始,長年彎腰塌背,成了現在90度的羅鍋,永遠直不起來了。
院裏的大人們也常因爲活兒多活兒少鬧些矛盾,逢這時,各家就對孩子們管教特別嚴,不許串門。但往往白費心思,孩子們的友誼是牢不可破的,這擋不住我們照例端着飯碗到家門口去吃,吃着吃着就湊到了一塊兒,碗上結了疙疤兒都不回來。日子久了,家長們也和好了。就在那苦苦累累的日子裏,東屋的女兒小翩兒甜甜蜜蜜地談着戀愛,跟北屋中間一家的男孩結了婚。他們結婚那天,我們全院都跟着辦喜事,空前熱鬧。後來他們生了個兒子叫報喜。報喜小時最淘了,他奶奶天天得不錯眼珠地看着。我家冬天的爐臺兒上老烤着些窩頭、白薯、花生什麼的,報喜抽不冷子一陣風跑進來,抓着什麼吃什麼。緊接着他奶奶也風似地跟進來,大喊:“小子,回去!”報喜又一溜煙兒跑了。這一幕,往往前後不過一分鐘,但一天要上演好幾次。
有幾回年三十兒了,我家還在趕活兒,晚上,女孩兒們就都湊到我家來聊天。瓜子、花生是憑本供應的,只有過年纔有,所以孩子們都在兜裏揣上自家的瓜子花生去串門。半宿下來,我家地上就有了一層瓜子花生皮,我姐說真香真好聞,母親便不讓掃去,說留着吧,喜慶。前些時,我姐回家,母親炒了花生讓她吃,她竟說:“說實在的,自打買花生不用本兒了,我差不多還沒吃過,總覺得不是小時那個味兒了!”
再後來,折書頁的活兒沒有了,全院女孩子們又改爲做“補活”爲副業,就是用補花、鏤空等刺繡工藝做檯布、牀罩等等。這種活兒週期長,也乾淨,但需用心思縝密、不浮躁,手要靈巧。我妹繼續爲我家操勞着,往往我跟姐都躺下了,妹還挑燈夜戰。她也不煩,一邊還聽着“小彌勒兒”在院裏字正腔圓地邊耍邊唱“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我姐心疼小妹,說她“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但無論妹怎麼巧,也趕不上北屋西間小久兒的奶奶,常大媽的好針線是出了名的。妹結婚時,她爲我家三姐妹各做了一件尼龍緞面活裏子的中式棉襖。挑料子時,我們姐兒仨都想要大紅色的,大媽卻以爲不妥,說“老要張狂少要穩”,除了新娘子穿着豔麗些,我和姐應選莊重些的,我們因此選了稍暗的紅色,效果不錯。大媽過世很久以後,母親將我的棉襖改給我女兒穿,拆開裏子,發現連棉花片的對接都是嚴絲合縫的,母親讚歎不已。
中中街33號院連同毗鄰的一片在1988年被夷爲平地,我家和老街坊們在近郊住了幾年週轉房後又回到了老地方,上了樓,就是現在銀座南側那幢18層高的樓房,徹徹底底地舊貌變新顏了。很慶幸老街坊們還在一起,而且院裏那棵老槐樹也留下了,只是它被留在背陰處以後,枝葉不再茂盛,樹冠也一年小於一年。從那棵老槐樹向西用步丈量,我家老房應是現在傳達室的位置,我每每在那裏駐足,回憶過往。
只可惜,原街坊中有好幾位大媽大爺已相繼作古,在樓裏永遠看不見他們了。但兒時的夥伴還都在,且都娶妻生子、子又上大學或工作了。我雖有了房早就搬走了,可卻常常回來,站在院門那兒浮想聯翩,想着老街坊們和那曾經的二十多個玩伴,並在心裏給他們每人無數個祝福,祝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