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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兒時與父母合影
插圖:采采
□荊歌
編者按
父愛如山這句話,對於有些孩子而言,也許一輩子也體會不到。本文中,在這個兒子的記憶裡,父親就是一個暴君,他冷漠、自私,甚至對兒子有著切齒的恨,皆因為在那個荒唐的年月,兒子的一句話,令他被關進了監獄。暴力和恨蔓延在父子的一生當中,父親去世後,兒子竟然一滴眼淚也沒能掉下來……父親節即將到來之際,本版特約知名作家荊歌,忍受著內心的掙紮,寫下這些傷痛的文字,獻給所有的父親以及所有的兒女,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和諧社會,更珍惜這段今世唯一的父子情緣……
我害父親被抓了
我十歲那年,禍從天降。有一個傻×小姑娘,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以喊反動口號為樂。她喊了幾句,被別人聽到了。人家就問她,誰教你的?她那時候只有八歲,八歲的小姑娘,不應該對共產黨毛主席有什麼深仇大恨的呀,她的後面,一定有個教唆犯———這樣想是合乎邏輯的。
承蒙她厚愛,這個傻×小姑娘竟然說出了我的名字。真是三生有幸!
我沒有教她!但是,人們不聽我的,人們相信了她的話。可是,我那時也只有十歲呀,我對偉大領袖,又有什麼仇恨呢?
他們把我關了進去,關進了工人糾察隊。『你說,是誰教你的?』他們反復問我這個問題。我總是說,沒人教我。他們就拿出系了紅纓的大刀恐嚇我。他們將大刀很響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鋒利的刀刃對著我。刀面的反光讓我感到眩暈。
我被黑夜一樣的恐懼包圍、淹沒。
恐嚇不斷昇級。他們威脅說,我要是頑抗到底,就有可能被槍斃。
最終他們『啟發』我:是你父親指使你的嗎?並且『承諾』:只要你承認下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我不無擔心地問:『我如果承認了,我父親也不會有事嗎?』他們肯定地說:『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而你若不承認,就連你父親和你一起槍斃!』
我的母親到工人糾察隊領我回家,我見到她,高興地笑了。我一笑,從鼻孔裡噴出一個大鼻涕泡泡。而母親則給了我一個耳光,她說:你爸爸被抓走了!
母親還陸陸續續說了父親被抓走後的一些細節。我因此知道,在萬人斗爭大會上,父親被五花大綁。母親還說,他挨了不少打,他全身的淋巴結,都腫得像葡萄一樣。
我和哥哥,輪流給被關押的父親送飯。然而,凡是我送去的飯菜,父親都一口也不吃。因此,後來,送飯的任務就落到了哥哥一個人身上。
父親在牢裡,閑得沒事,他把家裡送飯去的鋁制飯盒擦拭得非常乾淨,內外都是精光?亮。而唯獨刻有我名字的飯盒,他不擦。它黑乎乎的,與家裡其他的飯盒相比,就像是一件破爛。後來,我還在我的飯盒上發現,我的名字,被畫上了叉。痕跡不是太明顯,我猜,那是父親用他的指甲刻上去的。雖是淺淺的痕跡,但我看到了深入骨髓的鄙夷和痛恨。
父親再也沒有正視過我
父親被釋放,他回到家中,我以為,我一定會被他打死。那天我放學回家,推開門,看見了父親。他變白了,很瘦,剛剃了頭。我在門口呆掉了,我不知道我是應該進門呢,還是掉頭就跑。我呆在那裡,足足有5分鍾。
我突然放聲大哭。
父親對我很和藹地笑了,他說:『我回來了。別哭!』
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從來都沒有哭得如此酣暢,如此放肆,如此響亮。我的哭聲,好像是從我的身體裡突然膨脹開來,我完全沒有抑制住它的可能。它有力地奔突而出,像一股股氣浪,撞擊著我,把我的頭震得暈暈的,不知道世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聽到母親喝令我:跪下!
她的聲音是那麼響,那麼突然,霹靂似的在空中炸響。我被嚇到了,我突然噤了聲。我驚恐地轉過頭,尋找到了母親的身影。『跪下!』她又大吼了一聲。
這是我的母親嗎?那一天,對我來說,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一時真的不明白在我的生活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我驚恐地看著母親,她的臉有點變形,而她的嘴脣,則變成了紫色。
但是父親讓我不要跪下。他說:『不要,不要!』與此同時,他很有風度地揮揮手。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第一次感到內疚。是的,當我從『工糾隊』回到家裡,聽說父親因為我而被抓走,我並沒有內疚。我只是感到驚恐,感到奇怪。我想得更多的是,『工糾隊』的人把我騙了!他們明明向我保證,只要承認,就會沒事,父親也一定沒事。但是,他們抓走了父親。
那一刻,我躺在夜的漆黑深處,感到我是多麼地有愧於我的父親。都是因為我,他纔被抓進去,關了將近兩年。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受了那麼多折磨。但是,他卻寬容了我,沒有把我打死。甚至連罵都沒罵我一句。我清楚地記得,我進門的那一刻,他還對我微笑。
同時我也感到慶幸。我對父親犯下了這樣的罪,他卻原諒了我。這種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那麼輕易得到寬容。比方那個傻×女孩,害得我和我父親身陷囹圄的那個人,我絲毫都沒有原諒她。我無數遍在想象中罵她,打她,甚至把她殺了多少回。而我是父親的罪人,他卻原諒了我。他的胸懷是多麼寬廣啊!他真是我的好父親!
可是,從第二天起,父親就不再和我說話。他的態度冷得就像冰,比最冷的冬天還要冷。他的目光,再沒有正視過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卻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直到他去世,那十多年,情況基本都是這樣。
除了對我進行無情的打罵,父親釋放回來那健在的十多年,我實在想不起我們之間,還發生了些別的什麼。他以極端的冷漠,來表達他對我的切齒之恨。
長期以來,在同學面前,我身上最致命的弱點,就是我身後站著一位陰冷嚴酷的父親。凡是和同學發生矛盾,他們都會以『告訴你爸』相威脅。每次從學校回家,不管白天我是否犯了錯誤,隨著家門的靠近,我的心跳也不斷地加劇。我無端地緊張和害怕,好像每一次踏入家門,等待我的就是不可預知的懲罰。雖然教室到家,通常只有幾百米,但是,這卻是一條讓我疲憊得幾乎要窒息的漫漫長路。家,在我的前方,就像一個魔窟,不知道又是什麼樣的刑罰在等著我。
父親的恨禍及我哥哥
父親對我的恨,還禍及了我哥哥。按理說,我哥哥沒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相反,他應該說還是對他有恩的。他被關押的兩年中,哥哥幾乎每天兩次去給他送飯,風雨無阻,寒暑如一。但是,父親對哥哥沒有一絲感念。在他心目中,子女都是可惡的,是麻煩,是累贅,是禍,是掃帚星。而外界,普遍的看法是,我的父親,是一位典型的嚴父。他對子女雖然凶了點,但他是為子女好。天下哪有不希望子女好的父母?嚴父是中國傳統價值觀所高度肯定的。誰也不知道父親的內心。只有我,我哥哥,還有我母親,我們是知道的。他的內心,始終盤踞著毒蛇,他無法祛除它。它每天每天,都在吐出蛇信,利牙中飽含毒汁。他經常在家庭中公然表達這樣的觀點:生而為人,有了女子是最為不幸的。他說過,要是沒有子女,生活就像天堂一樣。他還說,別人的孩子都還是可愛的,而他的兩個兒子,則是可厭可惡可恨的,是惡魔,是廢物,是他一生悲慘命運的根源。
在他的心中,對子女的愛,已經蕩然無存。他的恨蛇一樣盤踞在那裡,最多有時候保持著一種平靜的狀態。這就已經算是不錯了。而更多的時候,毒蛇吐著粉紅的蛇信,令人瘋狂。
他的暴怒常常說來就來。他會抓起身邊可以抓到的任何東西砸向我們———我和我的哥哥。有一次他正好拿到了一把菜刀,便向哥哥的腦袋砍去。所幸的是,母親及時出現,她抓住了他的手,慘劇纔沒有發生。
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我的哥哥因為犯罪而被捕。他關在看守所的日子裡,父親天天在家裡懮愁。父親最為擔心的事,就是貼布告。因為我們家的姓氏,在方圓幾百裡的范圍內,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父親認為,哥哥一旦判了刑,就會四處張貼法院的布告。布告一貼,父親就完了,所有的人都將明白無誤地知道,荊蓮辰的兒子被判刑了。他將會因此而無地自容。所以,他在家裡不住地嘀咕,希望我的哥哥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他最好能夠不苟活到被正式判刑的那一天。父親懇切地希望,他的兒子能在看守所自殺身亡。『他死了,就不用判刑了,也不會貼布告了!』父親說。
因為獲得『保外就醫』,哥哥的刑期,是在一個苗圃場度過的。上世紀80年代中,他因禍得福,成為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他在苗圃勞動改造,那時候盆栽花木中有一種名為『五針松』的,價格被炒得像是坐了火箭。當時五針松的價格,是以『頭』來計算的。也就是說,不是說一棵多少錢,而是以一個一個芽頭計。哥哥在苗圃勞動,學到了技術,私下裡培養了很多五針松,當然還捎帶其他花木。
那時候我去苗圃場看望哥哥,他的抽屜裡裝滿了整條的洋煙。那時候,我師范畢業不久,分配到一個比較偏僻的鄉村中學任教,正努力要調回到父母身邊。哥哥聽說我將要和父母在同一所學校工作,他認為我是瘋了。他說,他是好不容易逃出家庭的牢籠,即使是吃官司,只要離開家庭,也感到無比幸福。聽他這麼說,我感到黯然。
當時,苗圃場的幾個工人師傅,也都像哥哥一樣悄悄地乾私活。所以,一切纔得以順利地進行下去。但是,也有一兩個老工人,對哥哥是有些不滿的。我去探望哥哥的時候,有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老師傅,就把我拉到廁所裡,對我說:『勸勸他,不要賭。』
父親的痛哭和控訴
父親去世的時候,哥哥沒有回來。
那一年,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之前,他還有時候會一個人躺在床上哭,哭聲裡夾雜著幾句對天命的疑問,對命運的控訴。『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啊?』或者說:『老天爺,你為什麼要這麼懲罰我啊?』後來,他就什麼聲音也不發出了。他一天到晚閉著眼。他經常讓我誤以為他已經死了。當我湊近他研究他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睛。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驚恐,好像突然發現我是要謀害他一樣。不過,他很快又閉起了眼,似乎是在跟死神賭氣。又好像是覺得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別人害的,所以他不想看到任何人。
母親跟我商量,是不是應該去把哥哥叫回來,看父親最後一眼。我覺得應該,這是人之常情嘛。但是,我又非常清楚,這件事,還得問父親。如果沒有他的同意,我們擅自把哥哥叫回來,對他非但不是一種臨終安慰,反倒惹他生氣,是催命呢。
母親小心翼翼地把嘴湊到父親的耳朵邊,問他:『老荊,阿要叫毛毛回來一趟?』
父親的眼睛和嘴,都緊閉著。他顯得比平時更倔。母親又問了一遍,他纔非常固執地搖了搖頭。
不管母親說什麼,父親都沒有絲毫的反應。他閉著眼,一動不動,就像睡著了。就像死了一樣。
直到父親的眼睛真的睜不開了,嘴也張不開了,灌他米湯,也從嘴裡流出來,流在床單上,流進他自己的耳朵裡去。說什麼他都沒反應,怎麼叫喚他他也不理睬了。一位醫生朋友說,他這種狀況,和死了也沒什麼兩樣。雖然他還有呼吸,但是,大腦已經死亡了。
這時候,母親纔決定自作主張,讓我火速去一趟苗圃場,把哥哥叫回來。
但是我沒有找到哥哥。據說,他是因為躲賭債,纔逃走的。至於逃到哪裡去了,誰也說不清。
我一滴眼淚也沒有,竟然沒有……
事實上,我知道,對於父親的病,或者說對於父親這個人,母親早就已經感到厭倦了。所以我總結出,親人突然死去,和最終在病榻上磨個三年五載死去,在活人心裡造成的影響,是完全不同的。不是量的不同,而是質的不同。前者容易理解。而後者,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認為是上帝的一種策略。為了減輕失去親人的痛苦,上帝用疾病,用病人的半死不活狀態,來折磨活著的人,讓他心上的痛苦,一天天遲鈍,一天天變得麻木,甚至變得厭煩。最終,親人的死去,不再是一種多大的痛苦,而成為一種解脫。生活總是為活人設計的,上帝覺得,沒有必要讓活著的人因為死人而終日郁郁。要讓活著的人覺得,自己對死者已經付出得太多太多,已經完全問心無愧。死者死去之日,便是活人解脫之時。而且,這種無愧於心,甚至是死者都是能夠充分理解的。不管是活人還是死者,目標都是一致的,那就是,盡快擺脫這種半死不活的局面,死者快快死去,活人快快好好接著活,一切就那麼順乎天理地結束了。就是這樣。
我理解母親。即使是今天回想起來,我也覺得她一點都不過分。她對父親,可謂仁至義盡。她服侍得他那麼好,她盡到了一個妻子的責任。還要她怎麼樣呢?難道說要讓她替他死嗎?讓她陪他一起死嗎?父親患病期間,母親吃盡了苦。對於這一點,我想凡是有過在醫院服侍病人經歷的人,應該都能深切體會的。一個人快要死了,所有的困難,便都落到了服侍照顧這個人的人的身上。在我的印象中,母親的白發,就是在父親生病期間出現的。一旦開了個頭,就成蓬勃蔓延之勢了。父親的死亡,是母親生命的一道山梁。翻過這道山梁,母親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捧著父親的遺像,始終沒有哭。我知道,不是我心腸硬。在父親死前,那些他肝昏迷的日子裡,我經常動不動就傷心地哭起來。我變得那麼脆弱,像個女孩子一樣。但是,當他一旦真的死了,我竟然一滴眼淚都落不下來。我聽到有一個聲音幾次在我耳邊提醒:『荊歌啊,你要哭,你要哭幾聲的,送送爸爸!』我覺得所言極是。但是,我就是哭不出來。我很著急,覺得我死了父親卻不哭,實在不孝,違反了游戲規則。但是,越急越是哭不出來。
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