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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黃廣華 本報見習記者 韓偉傑
他曾是一名別無選擇卻滿懷豪情的孩子;他又是一代獨自拼搏,忍辱負重的青年人。付士珍,作為濟寧赴青海建設兵團的知青,他和他的戰友們曾在8000裡外的生命盲區創造了一座城市———格爾木。在曾經活過、愛過、頹廢過,恨過、哭過、淡然過的青海格爾木,留下了付士珍們一生都無法磨滅的印記。
為了再現那段兵團的崢嶸歲月,回到家鄉的付士珍從1978年開始動手准備創作《瀚海八百裡》小說,並最終於今年6月26日出版發行。近日,本報記者在付士珍老人家中對其進行了專訪,跟隨老人的記憶回到上世紀60年代的青海格爾木。
『走,向格爾木出發』
1965年9月24日,16歲的付士珍顧不上父母親無言的反對,作為濟寧市支援青海建設兵團400名年輕人中的一個,唱著『坐上大卡車,戴上大紅花,遠方的青年人,柴達木來安家』歌謠,滿懷豪情地坐上前往西寧的專列。
『那年我初中畢業,聽說青海農業建設兵團招人,國家號召青年人到西部去。拿到畢業證,我就去報名,命運就是趕得這麼及時。我從學校門直接進了兵團的門。父親聽說我要去青海,一句話也沒說,閉著眼睛嘆了口氣。我母親抱著我弟弟在車站欄杆那喊我的名字,一連去了好幾天。』
同付士珍一樣,19歲的火柴廠職工楊芝蘭轉身告別反對自己入青的母親,穿著新發的綠色軍裝,邁著大步走過街口,踏上西去的列車。『當時家裡要給介紹對象,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心一橫就偷偷報了名。我母親知道要去青海後,兩次跑到河邊要自殺。我當時穿著白色的確良的襯衣,外面套上新發的軍裝,從街上一走,鄰居們都眼前一亮。我母親後來也就放我走了。』
此時的他們並不知道,命運讓這兩個原本不認識的年輕人,在日後成為了一家人,並相濡以沫一輩子。
從濟寧出發的400年輕人中,有200名男的,200名女的。其中年齡最大的不過20歲,最小的14歲,對於青海什麼樣子,建設兵團什麼樣子,他們沒有概念,只知道這是響應國家的號召,是去建設大西北,改變西北落後的面貌。
3天3夜之後,付士珍與從濟南、青島、濰坊、淄博等8個城市出發的九千多名知青在西寧會合,然後坐著解放牌卡車駛過西寧到格爾木。走八百公裡的『搓板路』,『路上都是沙子,一道彎一道彎像搓板一樣,整個人就同車的發動機一起不停打戰。差不多走了3天,我們到達了營區,耳朵腦子裡跑著千軍萬馬,幾個小時都緩不過來。』
當腦子裡的千軍萬馬停了下來,准備集合的隊伍又遇到沙塵暴。『龍卷風一起來,整個天都暗了,有的戰友就整個人被吹到溝渠裡。』就在漫天飛舞的黃沙中,頭發裡藏著沙,嘴裡含著沙的付士珍同戰友一起開始萬名知青支援青海的兵團歲月。
在兵團裡,付士珍同楊芝蘭一起分到農建十二師一團五連,擁有初中文化水平的付士珍成了司務長。因為個子矮,只有1米55,付士珍司務長的稱號被很多人叫做『小司務長』。1966年,付士珍被調往軍人俱樂部負責文藝宣傳工作,籌備文藝節目編排。楊芝蘭作為文藝兵,參加舞蹈節目的演出。也就是在頻繁的接觸中,兩顆年輕的心越走越近。
在本職工作之外,農業生產成為他們最主要的活動。趕馬車,種大田,墾荒地,收小麥,在青海生產建設兵團,萬名青年負責四五百萬畝的土地。而這些從城市出去的知識青年雖然在家沒摸過鋤頭,在青海卻開始認真學習種田的方法。
『也不覺得苦,甚至還感覺挺好玩的,雖然每天都累得筋骨散架一樣,但睡一晚,第二天還是精神抖擻地去乾活』。在青海,知青們一邊忍受著惡劣的生存環境,一邊忙著改良青海的鹽鹼地,推廣科學種田,收獲起自己種出的糧食蔬菜。『青海的鹽鹼地非常厲害,種上小麥,半個月綠油油的小苗長得非常好,但只要澆一遍水,田地就一層白,大半的麥苗都枯黃了。』
『蔬菜只有白蘿卜和卷心菜,個頭非常大,白蘿卜有六七十厘米長,卷心菜的直徑也得有半米,像石頭一樣,小孩子站在上面蹦一蹦都不會動,味道是不怎麼好吃的。小麥也和我們的不一樣,面粉很黏,蒸了三個小時的饅頭還是黏糊糊的,拿起來往牆上一丟,就會粘到牆上。』
空閑的時間去格爾木,買些東西對兵團的知青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坐著兵團的馬車,30多裡路就要走好久。而且那時的格爾木就像一個鎮,只有兩家商店和一家旅店,買東西的話從這家轉到那家,從那家再轉過來,一個月只有6塊錢的津貼,沒什麼東西可以買,也買不了什麼東西,一盒牙膏,一包煙,就算消費了。』
①付士珍在創作。
②付士珍(中)和戰友們在格爾木工作之餘學
習毛澤東思想。(資料片)
③《瀚海八百裡》的手寫稿摞起來有近兩米
高。 ①、③為本報記者 黃廣華 攝
『演,我是個神經病』
1966年開始的文革從內地蔓延至青海,在農業建設兵團墾荒戍邊的知青們也嗅到文革的味道,在文革浪潮的裹挾中緩慢前行。1967年在兵團編排《智取威虎山》樣板戲的付士珍因為演員人數不夠,向身邊的戰友隨口說了句,『讓某連長來充個人數,演一個八大金剛吧』。這樣一句無心之言,成了付士珍『老壞』身份的證據。
17歲的付士珍在『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情況下被拉上臺,開始了長達一年多的批斗。『平時正常工作,到時間就拉上臺批斗。』付士珍成為『老壞』,楊芝蘭也被提醒,保持距離,疏遠關系。
『他們提醒我要離他遠點,我偏要跟他套近乎,問他有沒有被單要洗啊,我想他莫名其妙地被打成「老壞」,心裡就很難過了,我不能再疏遠他。』楊芝蘭說。
1970年,22歲的付士珍與大他3歲的楊芝蘭結為夫婦,一間單人宿捨成了他們的新房。『我妻子在當時200女兵中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很多人追求她。她是文藝兵,我是編導,天天在一起工作,自然而然地兩個人就在一起了。』
雖然已經年過花甲,被老伴笑稱『滿臉火車道』,但楊芝蘭的美麗仍然蕩漾在舉手投足間。影冊裡一張穿軍大衣的照片是楊芝蘭初入兵團時美麗的見證,『穿著新發下來的軍大衣,我第一個去照相,拿到照片給他們一看,都覺得很不錯,然後陸陸續續地都穿著軍大衣照相。』說起當年的感情,楊芝蘭直言『喜歡愛好文藝的』,『他的纔氣吸引了我。』
兵團戰士結婚時的熱鬧在付士珍腦海中留下別樣震撼的場面。『好幾百人坐在一起,喝著青稞酒,唱歌,跳舞,劃拳。我喝多了出去上廁所,風一吹頭就暈了,趕忙抓住旁邊的一棵沙柳樹。外面零下30多度,如果我暈過去,不是被流沙掩埋,就是凍死在外面。』
在低溫面前,物質缺乏讓知青們的生活雪上加霜。『一年只有一雙解放鞋,365天都穿著,到年底鞋底都磨掉了。一月6塊錢的津貼後來漲到10塊5毛錢,但在當時也買不到什麼東西。』
1975年,付士珍因為揭發兵團內有人盜取國家財產一事遭人陷害,被綁上雙臂,帶到團部接受審判。『我和我們指導員都被綁著,站在會場上,我妻子抱著三個月大的孩子衝上會場,一腳就把拿槍的人踢倒了。』付士珍到西寧上訪,但上訪的結果讓他失望了。真相無法揭開,付士珍覺得回兵團恐怕不會有好結果,於是他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連夜回到兵團,與妻子商量,一大早前往醫院。
『我精神出了毛病,我就是個神經病』,36年後付士珍平靜地向記者說著。之後,妻子抱著幾個月大的孩子陪著付士珍從格爾木到西寧,又從青海輾轉回到山東,住進濟寧市戴莊醫院。『我的表演是很好的,完全就是精神分裂的癥狀。在戴莊醫院住了近3年時間。』
1985年,山東知青返回家鄉。曾經16歲的少年付士珍也長成36歲的壯年,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回到濟寧。『16到36,20年的青春,人生能有幾個,我們都奉獻給了青海。』
『寫,為那20年無悔的青春』
『很多戰友都講,現在知青劇那麼多,東北的有,西南的有,但沒有一個是講述我們山東知青建設西北的,擔心多年之後這樣的歷史就會被忘記。』付士珍告訴記者,他寫作《瀚海八百裡》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給戰友們一個慰藉。『當年兵團的條件是非常艱苦的,一些戰友因為各種原因犧牲了,永遠留在了那裡。』
有的戰友在卸馬車上的麥子時不幸被歪倒的馬車砸死,有的戰友在生育孩子時因為醫療條件不足死在自家房中,還有戰友為了維護國家利益英勇犧牲,甚至連英雄的名字都沒有留下。
付士珍說,有一位戰友駕著馬車在格爾木城走,轅馬突然受驚,馬車控制不住了。街上有很多群眾,馬車上也坐著人,這位戰友就跳到轅馬背上,用手拉住馬的籠頭,想讓馬車停下來。當時轅馬的後腿都跪下了,但因為衝撞的力氣太大,這個戰友被甩到四匹馬連接的韁繩上,前三匹馬的後蹄就這樣亂蹬,轅馬直接就從他身上軋過去。付士珍把這位戰友送到醫院時,內髒都完全不能看了,『這是歐陽海一樣的英雄,但都沒給他留下一塊墓碑』。
從1978年起,付士珍開始收集整理素材,准備將山東知青在青海的歲月寫成一部劇本。回城後的第二年,付士珍正式動筆,開始了《瀚海八百裡》劇本的寫作。
談起自己的文學創作夢,付士珍說,1966年,他被調往軍人俱樂部負責文藝宣傳活動。愛好文學的他和同班一個人稱『許秀纔』的戰友做起了創作電影文學作品的夢。宿捨裡一盞煤油燈,一條長桌成了他們創作最基礎的『硬件』。沒有紙,付士珍與戰友拿出每月6塊錢的津貼去商店買來一分錢兩張的信紙;沒有書,付士珍寫信到家裡,讓家人寄來《烈火金剛》的小說,忙著把它改編成劇本。宿捨裡兩個罐頭瓶摞起來的煤油燈是公共財物,熄燈後不能再點燃。付士珍便與戰友想辦法,用藥瓶和紙造出一個煤油燈,偷偷點起來,在戰友們睡著之後繼續改編。
最終煤油燈燃後給戰友們帶來的黑鼻孔『出賣』了他們,『早上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黑的,鼻孔都成了黑煙囪,因為戰友的反對,我們不得不停止創作,想來也覺那時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已經60多歲的付士珍談起最初的創作笑著說。
『下了班就回來寫,在玉米秸糊成的防震棚裡,沒有桌子,就拿個馬紮趴在床上寫。沒有稿紙,我的一個朋友給我送來100本稿紙,我現在都很感謝他。』在付士珍老人的書桌上,大本的稿紙摞在一角,便利貼上寫著它們的名字『瀚海一稿』、『瀚海四稿』。付士珍說這些手寫稿摞起來有一米五高,雖然寫著『瀚海四稿』,但實際上謄寫的遍數有七八稿那麼多,『每次謄寫,看到那些熟悉的情節,我都會不自覺得落淚。』
妻子楊芝蘭告訴記者,老伴退休後就沒離開過書桌,每次去商店買東西,他要的東西不是稿紙就是筆芯,家裡孩子送給他的東西也就是這兩樣。『如果算我用過的筆芯,真是不計其數。光書的名字我就換過20多個,寫了三四本稿紙。』
由於不懂電腦,付士珍全部用手寫,一筆一畫勾勒出當年歲月的點點滴滴。30多年的辛苦換來36萬字的作品。2009年付士珍創作的60集電視連續劇《瀚海八百裡》劇本完成,2010年由劇本改編的《瀚海八百裡》小說作品完成,並於今年6月26日由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
因為近些年忙於寫作,付士珍回城後沒有再回過格爾木,但老人說『每天做夢都會夢到兵團的生活』。『我們把20年的青春都獻給了青海農業建設兵團,獻給了那片鹽鹼地。現在回首去看,也許那個時代留下的很多問題都沒有給我們答案,也不允許我們問為什麼,但對於過去,只有四個字可以表達我們的心情,無怨無悔。』
這本記錄了山東知青20年奉獻,凝聚付士珍老人半生心血的《瀚海八百裡》成為老人全部的驕傲,他說這本書不僅是給老戰友們的一個饋贈,更希望它能給現在服務在西部的年輕人們一個激勵,讓廣大的青年知道最美的青春應該獻給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將《瀚海八百裡》拍成電視劇是付士珍『一生的夙願』,『現在已經著手准備電視劇的拍攝,希望能用影像展現我們曾經的歲月。而後我也會一直寫下去,把返城後我們的生活與大時代的背景聯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