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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生前看過一個《家》的改編本,但不喜歡,覺得它太“忠實於”原著了,以至於失去了改編者自己的面目。於是決心自己來把這部小說改編成話劇,那是在1942年盛夏的重慶近郊。
三十多年後,曹禺寫文章追憶當年改編《家》時的情景與心境,向我們透露了一個細節:“在這期間,我寫完一段落,便把原稿寄給我所最愛的朋友。我總要接到一封熱情的鼓勵的信……”這位他“所愛的朋友”,便是日後成爲他愛妻的方瑞。
因爲心中有愛,因爲要將自己最深切的感受寫出來,曹禺把更多的筆墨從堅強如鐵的覺慧轉移到了柔情似水的瑞珏和梅小姐的身上。覺新、瑞珏和梅小姐三人的情感世界,成了《家》裏最引人注目的戲劇空間。
想想1942年話劇《家》的創作,那是作家一邊憧憬着個人生活中的幸福柔情,一邊書寫着戲劇中三個苦命的男女的不幸愛情。
看看2011年話劇《家》的演出,這是北京人藝這個戲劇大家庭和諧團結的三代演員,在精彩地表現着一個封建家庭的分崩離析。
我在7月7日召開的研討會上直言:就單憑“三世同堂”的和諧而壯觀的舞臺呈現,這出《家》就有資格成爲明年紀念北京人藝建院六十週年的獻禮劇目。
時光的流逝是多少會改變社會審美意識與文化價值判斷的。想當年曾有多少熱血被覺慧的非得從那個“家”裏走出去的執着深深感染!就如同詩人馮至在《那時》一詩中所形容的:那時無論如何,/要跳出窒悶的家庭,/那時無論如何,/要捨棄/狹窄的家鄉……
現如今呢?我坐在首都劇場裏,直覺得“走不出去的”覺新的愁腸百結要比“走得出去的”覺慧的痛快淋漓,更有讓人玩索的人生況味和審美趣味。這也許是因爲天下第一戲劇經典《哈姆雷特》裏的著名臺詞——“存在還是毀滅,這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太深入人心和牽動人心了。
我要承認,這次觀看《家》,我最關注的是李六乙的創作狀態,因爲好久沒有見到他導演的了,他是否“別來無恙”?
觀感還是很好的。《家》當然沒有像他幾年前導的《北京人》那樣地讓我歎爲觀止,但六乙的創新精神還是一以貫之的。我很佩服他居然能在如此寫實的舞臺佈景裏,創造了“以實爲虛,化景物爲情思”的藝術境界。在他着力最多的重場戲裏,都屏蔽了所謂“生活化”的自然主義狀態,我們看到的是寫實舞臺環境裏的詩化了的寫意。
這隻需提一下導演對覺新和瑞珏新婚之夜的內心獨白的處理,對鳴鳳自殺之前的抒情告白的處理,對梅小姐與瑞珏臨別之際的衷情對白的處理,以至於把梅小姐的留也銷魂、離也銷魂的最終退場,推向了悲與美的交會的極致。
《家》向我們證明,李六乙依舊心不旁騖地在藝術大道上跋涉。
李六乙導演是當代中國卓有才華的導演羣裏最不愛說話的一個人。想到他有時會聯想到孔夫子在《論語》裏說的:“剛毅木訥,近仁”,和司馬遷在《史記》裏說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位不愛說話的導演好像也不乏粉絲。F107
童道明:俄羅斯文學研究者,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