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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暮春,蘇州古玩商小唐宴請來蘇的浙江古玩商小洪,拉我作陪。席間聽小洪說起他在收古家具時順便在虎丘地區收到一塊青石板,上面刻有幾百字,內有『正德』(明代)字樣,是一家動遷戶院子裡用了多年的桌面。雖然花了1000元,但拖回浙江可賣2000元。我聽到『虎丘幾百字明代石刻』不禁怦然心動,即使不是珍品,擺在自家甪直別墅『和園』裡當桌子也很妙,於是和小唐耳語,請他幫忙殺價,最後以1350元成交,次日便送到甪直。
這是一塊70多厘米見方、10多厘米厚、需兩個壯漢纔搬得動的優質石板,規整地鐫刻著一篇完整的墓志銘。它曾入土幾百年,後來墳地被夷平時重見天日,墓主的後人將它搬回家當桌面又使用了多年。這次『蘇州最大民生工程』的虎丘地區大改造將它拋向市場。盡管斑斑駁駁,但由於石質堅硬和蘇州人對文字固有的敬畏和愛惜,墓志銘連題帶款共314字居然完整無缺、清晰可辨。
墓志銘字體亦篆亦隸。我不諳書法、金石,於是請近代海上達人陸士諤的曾孫,酷愛文史、金石的陸星先生到甪直一起解讀。他認為字體屬帶篆書風格的隸書,書法極其美妙,雕刻一絲不苟。不過,墓志銘內容更重要:要麼墓主聲名顯赫如曹操、諸葛亮,要麼墓志銘作者不同凡響如韓愈、歐陽修,否則價值有限。該墓主是『王母朱碩人』,亦即某王姓的母親朱某人——古代女人墓志銘是不留名字的,『碩人』是明代對七品官的配偶的封號,可見墓主身份一般。作者何人呢,上書『雁門文——著並書』,『文』後面那字是我這個復旦大學文學碩士見所未見的,還是小陸認出它是個變體的『壁』——『哦,文壁——文征明!(文征明原名壁,字征明,42歲起以字行。)』小陸驚喜地叫道。但馬上又鎖起眉頭:『不對呀,文征明生活在蘇州,祖籍湖南,有「文衡山」之稱而未見過「雁門文壁」!』
難道此『文壁』非文征明?我反復研讀墓志銘:前面200餘字為『志』,作者平實婉約地款款敘述墓主(作者的親戚)作為賢妻良母的生平事跡。後面78字的『銘』用韻文形式頌揚墓主,不僅引經據典,而且抑揚頓挫、擲地有聲。整篇既惜墨如金又酣暢淋漓,初讀波瀾不驚細品則充滿張力,如此美文非大家而不能為;而文中所涉及的『正德辛未』、『長州(蘇州)』『武丘(虎丘)』、『海湧峰』等時間、地點又均和文征明的經歷完全吻合。最有力的旁證是:和『雁門文壁著並書』並排刻著『延陵吳奕篆蓋』,而延陵就是常州,吳奕就是文征明的恩師、明代常州籍狀元吳寬之子、一代篆刻大家!吳奕和文征明珠聯璧合地完成該墓志銘,合情合理。
當然最終解開『雁門』謎團並確定此『文壁』即文征明的,是在文征明印章資料裡查到一方『雁門世家』;而其子文彭則常落款『雁門文彭』。原來,古人對作為軍事要塞的雁門極其推崇,所謂『天下九塞,雁門為首』,並認為雁門山是衡山一脈。文征明曾書黃庭堅詩雲『雁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兄弟』自勉,故其以『雁門世家』自許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塊朴實無華的、也許沒多大商業價值的墓志銘,承載著明代一位在世90載、在詩、文、書、畫各方面都登峰造極的、史上屈指可數的大纔子在他41歲生命最旺盛時著並書的一篇從未發表過的絕妙文章,如此爐火純青的文采,如此出神入化的書法,啊!它在我心中的地位,高於身價過億的乾隆華麗彩瓷,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