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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本來活得挺單純,挺高興,偏受不得誘惑,於是買輛汽車,嗚的一聲,開跑了。坐在車上,原以爲會自豪,誰知反倒自卑了。
這怎麼回事?這是現代社會的一個怪病。
當然,開始幾天還不自卑,親友豔羨,鄰居盛讚,自己更覺揚眉吐氣,眼也亮了,腰也直了,語調也如大人物般拉長了,卻仍要謙虛一番:
不——行。
衆人便友好地責怪說,你若不行,我們這些擠電車的還怎麼活?一頭撞死算了。
沒過幾天,又有人趨前誇車,只聽車主一聲長嘆:
唉,不行啊。
此時這聲不行,可憐巴巴的,老氣橫秋的,讓人一聽,頓生蒼涼之意。
果然不行了,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不養車不知家底淺。
你買車誠然花了一大筆錢,但那是跟自行車比,跟公交車月票比。若在汽車圈兒裏,跟別的牌子一比,馬上就不好意思了。
這是因爲,你的車子再新,不過是夏利、捷達、桑塔納,跑在街上隔窗一望,心中肯定一陣氣餒——
哎呀,那奧迪咋那麼傲氣?
那奔馳咋那麼矜持?
那寶馬咋那麼自大?
那凌志咋那麼盛氣凌人,小人得志?
你也是七情六慾俱全的人,當然希望買一輛最好的跟他們比試比試,無奈囊中羞澀,野心很大,力量不足。
就算你勒緊褲腰帶了,吃鹹菜了,吐血了,賣腎了,甚至貪污了,逃稅了,只差攔路搶劫了,總之你豁出去了,折騰來折騰去終於買了輛寶馬或奔馳,即便如此,你還是很難擺脫垂頭喪氣的自卑狀態。因爲,那“馬”“奔”得太厲害,今天的車型還沒讓人喜歡夠呢,明天更新的款式又出爐了,你攆得上嗎?夠得着嗎?
強中自有強中手,總有高人壓一頭,你不自卑行嗎?
以上所舉,僅僅是車子本身,此外還有燃油、保險、維修、車庫、車牌、司機種種事項,足可以讓你不斷嘆息,自愧弗如。
比如車庫。你本來覺得自家住的塔樓已經不錯了,比大雜院現代多了,開車回來一瞧,咦,什麼時候你變土了呢我的塔樓?屁大點兒個院落讓我把車停在哪兒呀?你看人家那別墅,那車庫,一按遙控器,吱吱嘎嘎,大鐵門它自個兒就捲上去了。
可憐塔樓是個啞巴,不然它一定會委屈地、通情達理地說,先生你有錢也去買一套花園洋房啊,罵我一個水泥物件多沒勁。若是沒錢,找個空場湊合停停也沒啥。雖說露天地停車,車裏冬天像冰箱,夏天像火炕,可你咬咬牙也就忍過去了。車一開,沒人知道你有沒有車庫。
再比如司機。剛買車時都願意自己開,鉚足了勁,兜風,過車癮,拉女朋友,拉親爹孃,拉鐵哥們兒。漸漸膩味了,就看出司機代勞的好處來。上了一天班,累個賊死,雙腿灌鉛一樣沉,腳下那閘、那油門、那離合器幾乎踩不動了,偏趕上交通高峯,路面擁擠,踩不動也得踩,踩了鬆,鬆了踩,無限麻煩酸楚。眼睛還得緊盯着前車,生怕啃了鐵屁股。忽見配有司機的豪華車昂然挺立,不由得又是一陣自慚形穢。心想,若是僱得起司機該多好,一切苦差事不用自己操心且不說,車一到地方,熄了火,煞了閘,司機屁顛兒屁顛兒跑過來,還管給你開車門。訓練有素的,還懂得用手搭涼棚,往門框那一伸,不讓你撞了腦袋,拿你當外賓寵着,當領導敬着,你想自卑都不忍心。
還有車牌子,上面那號碼也大有深意存焉。財大氣粗的,一擲千金,弄個999或888。這麼有錢還想“發”,“發”一次不夠還想“久”“發”,何其風光霸道!
相比之下,你一個小門小戶小體格,買輛車已經夠嗆了,哪還有閒錢往車牌子上貼,只好服從分配,給啥用啥。
好傢伙,偏給個洋人忌諱的13,港人忌諱的14。
倘不信這一套便也罷了,偏偏相信,於是影影綽綽的,彷彿陰風撲面,鬼影纏身,心裏又難受起來。好好的一個人,我這是怎麼了,這不是花錢買自卑嗎?
人一有車就自卑,只因他邁進了一個新階段——光輝燦爛而又灰頭土臉的高消費階段;加入了一個新階層——被物慾牽着鼻子不得不撒丫子狂跑的有車階層。
消費主義的盛行和媒體的發達,使得現代人空前酷愛比較,但他不比別的,譬如心靈什麼的,他只比物質,比牌子,比層出不窮的時尚新花樣。橫比豎比總覺得自己不行,越比越不行,越不行越比,簡直喘不過氣來。
要不怎麼說現代人沒有古代人快活呢。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他在晉朝那是沒車,他若有車,甭管什麼牌子,進口的還是國產的,手排擋還是自動擋,出廠價還是銷售價,試問,陶老先生他還顧得上採菊嗎?
顧不上了,他那顆沉靜的心將嘣嘣嘣嘣,空前躁動。
當今世界,環顧宇內,我們都中了消費主義的“奸計”。
不是我們無能,是商業太狡猾了。
不是我們貪婪,是那關在魔瓶裏的慾望之妖一經放出,它就不願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