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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曉威
編者按2011年第4期《藝術廣角》刊發了兩篇探討文學原創性的文章,分別是房偉的《“原創性”焦慮與異端的缺失》和於曉威的《有多少原創性,就有多少揮灑空間》。本報摘選其中於曉威的文章,希望作家對原創性問題的思考引起更多人的關注。文章標題爲本報所加。
關於文學的原創性問題,當下文壇的作家和評論家們談論得比較多,但是這裏面不乏一些誤區,即文學的原創性往往是跟作家生活經驗和作品題材相關的一個命題。避免作家生活經驗趨同和作品題材的雷同或“撞車”,是保持文學原創性的一個有效方法。我認爲這種觀點是片面的。
可以說,文學原創性的意義應該分爲兩個層面。一個是淺表性的,或曰形而下的;一個是內質性的,或曰形而上的。如果淺表性的文學原創理論成爲流行的理解模式,文學存在的意義將會大打折扣,甚至淪爲墮落。因爲文學所取得的真正發展,從來就跟題材沒有什麼關係。也就是說,題材本身沒有高下之分,我們不能因爲探討某種所謂新的現象,就重新回到歷史上“題材決定論”的泥淖當中。
題材撞車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個僞命題。從古至今,難道還存在沒有“撞車”的題材嗎?生和死,戰爭,愛情,嫉妒,仇恨,寬容,哲學意義上的渴望獻身的精神,這些都是文學永遠的主題,它們是不是一直在“撞車”?單純爲了迴避“撞車”,那我們還“寫什麼”?
美國一位學者曾經爲了給好萊塢愛情模式的劇本提供創作經驗,詳細梳理和考察了古今世界文學作品中與現實生活中的愛情故事類型,羅列和總結出一百多種愛情故事發展類型,這等於說,哪怕再有想象力和偉大的作家,寫愛情的時候都逃脫不了這一百多種愛情發展的模式。那麼,愛情的故事發展類型有一百多種,戰爭題材呢?商界題材呢?大概也不過是有限的幾十種或上百種而已,其他題材以此類推。初看之下這是個悲哀的命題,文學從古至今就是在不斷重複,沒有發展,這豈不是真的照應了一些人的“文學死亡說”?然而文學怎麼會死亡呢,怎麼會沒有發展呢?
問題涉及到文學原創的內質性。我覺得文學原創性最根本最深層的問題,是思想的創新。
有一句話叫做“未有飛行之技,已有飛行之理”。在古代社會,雖然沒有產生飛機等航空器的科學技術,但是人們渴望在藍天自由飛行的理想早已萌生,經過一代代的無窮實踐和磨練,最終產生了偉大的現實。小說作爲文學藝術的一種形式,所代表的正是作家思想精神的動力和取向。
一切法律、規約、道德、習俗包括真理,都要求恆定、一律和格式化,而真正的文學恰恰是質疑恆定、拒絕重複、打破規約的,並以此不斷推動人類文明和思想的更大進步。所以,尼采說:“藝術的價值大於真理”。
然而,就文學領域而言,無論是現代思想的自由者,還是傳統思想的衛道者,都會或多或少顧忌到如何在理論上解決尊重傳統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我覺得繼承傳統,就是湮沒了傳統。而讓開傳統,纔是尊重傳統。
舉幾個例子。多年以前,我在當代某位作家的一本小冊子裏讀過類似的一段話,說是在現實某些戀愛情境裏面,“戀愛的一方不是愛上對方,而是愛上了愛情”,我覺得非常有哲理;可是隨着閱讀的掘進和開闊,時光推移,我發現這句話是法國的羅蘭·巴特說過的;再隨着閱讀的深入,我知道它更早的始創者是蒙田。還有,“人,詩意地棲居”,許多文章寫到它是海德格爾的名言,其實,作爲後人的海德格爾只不過是引述了他的前人荷爾德林說過的話並通過自己的影響把它擴大而已。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當時贏得議論和稱道的藝術特點之一,就是因爲作者使用了一種類似“插敘”的結構手法。 “順序”、“插敘”、“倒敘”,這在今天簡直是中學生都不屑一顧的常識,但是誰還記得這是艾米莉·勃朗特的發明呢?當然,以上還都是文學領域裏自有其獨特背景和影響的個案,當代更多的重複、照搬和模仿大量存在於對已有文學傳統中的某一種技巧、結構、敘述方式等的形而下的追逐上,比如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開篇第一句敘述:“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其中“多年以後……”的開篇敘述方式,產生了無數當代小說的機械照搬和簡單套用。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文學追求原創性,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也就是最大限度地洗去傳統印記,努力創新。同時,作爲傳統藝術觀念的衛道者,也應該明白,避開傳統,纔是真正地尊重傳統,以顯露它應有的位置,否則,沿襲和繼承傳統,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遮蔽和湮沒了傳統。
那麼,對於文學作品敘述方式的自我創新和努力,是不是也連帶產生一種形而下的工具論傾向呢?我覺得不但不是,反而更加值得重視。因爲敘述的創新,究其實,表象之下反映和折射的還是思想的創新,只不過它蒙上了一層語言物質和符號的外殼。仔細回顧和考量我們不難明白,無論海明威的“電報體”敘述,還是菲茨傑拉德的“嬉皮士”敘述,無論博爾赫斯的“智性”敘述,還是羅蘭·巴特的“零度”敘述,無論羅伯·格里耶的“物理”敘述,還是馬爾克斯的“魔幻式”敘述,都一再證明了文學原創性深層次的意義:真正的文學史記錄下來的往往不是作家和作品題材的不同,而是思想的不同,或者說,是包括了敘述和敘述所代表的哲學思想方法論的不同。
關於捍衛和保持文學原創性最後的問題是,我們有多少現實語境來提供給作家進行自由思想和創新的權利?
我們既然談到文學原創性問題,就要時刻記住,作爲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和作家,你首先要思考當下的寫作是題材的問題,或是敘述策略的問題,還是一個思想創新的問題。我相信,有多少思想性,就有多少原創性;有多少原創性,就有多少文學和人生以及
人性、國家以及民族的文
明發展和前進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