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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輝(學者)
距宋美齡成爲《時代》封面人物還不到一個月, 《時代》不顧阻撓發表了白修德披露河南災荒真相的報道,它第一次損壞了蔣氏夫婦在《時代》老闆盧斯幫助下所呈現的美好形象,也揭開了中國重慶政權的腐敗一角。
1943年2月,當訪問美國的宋美齡正在華盛頓引起轟動的時候,美國《時代》週刊的駐華記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正在洛陽一帶採訪。
河南1942年受災,全省災民估計達500萬人。國民政府撥出2億元救災專款,河南省政府下達減輕賦稅的命令。然而,救災款成了層層官員囊中之物,被他們存進銀行,獲取利息。災民在飢餓中掙扎。1943年2月,重慶《大公報》披露了災區真相,被當局勒令停刊三天。
白修德早就聽到有關河南饑荒慘狀和賑災中存在腐敗的傳言,重慶《大公報》因獨家報道而被勒令停刊三天,這讓他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具有新聞敏感性和冒險精神的他,決定利用其外國記者旅行的身份,日夜兼程前往災區採訪。與他同行的有《泰晤士報》駐華記者哈里森·福爾曼(Harrison Forman)。
離開重慶,從個人而言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意義。白修德想擺脫這裏的沉悶,到被禁止報道的地方獲取敏感素材,從而激發新聞活力。
美國作家彼得·蘭德在其敘述美國記者在中國命運的《走進中國》一書中,這樣概括太平洋戰爭後重慶的狀況:
“現在,日本人的注意力已從重慶轉到太平洋戰爭。在過去大轟炸和封鎖的日子裏,這裏曾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城市——如倫敦在閃電戰中的表現一樣。但如今不再受到轟炸,隨之令人煩惱的是食品、住房以及何時能夠予以提供;呈現出來的是乏味畫面,艱苦仍沒有擺脫,而它曾激發出的活力卻消失了——甚至苦難也因持續太久而色彩全無。”
令白修德這樣一些外國記者感到越來越痛苦的是國民黨政府嚴格的新聞檢查制度:
“像通常一樣,新聞檢查制度令記者幾乎難以發出報道,因爲這些真實報道越來越集中在對國民黨的日益腐敗的反映上。你不能寫這些。你不能寫通貨膨脹。你不能寫中國人的一個發明——不加控制地印製紙幣,這導致商品購買越來越麻煩,因爲物價像天文數字一樣飛漲……”(《走進中國》)
身在美國的《時代》、《生活》的老闆和出版人盧斯,當然知道白修德及同行們在重慶產生的對新聞檢查制度的不滿。儘管他力挺蔣介石和宋美齡,竭盡其能地在美國公衆面前爲他們塑造出完美的形象,但對新聞檢查制度引發的外國記者的不滿,他不能不視若無睹。他給時任國民黨中宣部副部長、專門負責對外宣傳的董顯光去信表達對此事的關切,董顯光回信予以解釋說:“就個人而言,我對嚴格的審查制度感到遺憾,但在目前情形下,它無疑是必要的。中國發現,敵人已掠奪了我們的大部分國土,控制了反政府的政權機構,使他們完全拒絕合作反抗入侵者。審查制度欲盡其所能來避免一些消息傳到海外,爲敵方做宣傳之用。敵方的廣播宣傳即可證明設立審查制度的必要。”(轉引自《盧斯時期的中國形象》,第82頁)
難以置信的災情和腐敗
1943年2月白修德他們來到洛陽,在美國傳教士梅根神父的帶領下進行採訪。白修德在回憶錄中這樣描述他當時看到的情景:
“我們所看到的,我現在已不敢信以爲真——但是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筆記上記載下來的東西卻讓我相信。首先是屍體,第一次見到是在離開洛陽後不足一小時的地方,躺在雪堆裏,死去一兩天的一具屍體。她的臉已經萎縮,可以看見頭蓋骨。她一定還很年輕。大雪覆蓋着她的眼睛。直到小鳥和狗來吃光她身上的肉,也不會有人來掩埋她。沿途的狗在恢復狼的野性,一條條吃得油光光的。我停下來拍攝了一條狗從沙堆裏扒屍體的照片。還沒有調整好相機,狗已把一個腦袋上的肉吃得精光。有半數的村子都廢棄了……”(《白修德回憶錄》)
白修德感到最大的震動還不是饑荒慘狀本
身,而是地方官員和軍方的腐敗。他在1943年5月14日寫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
“自從回來後我的精神便有了病——神經緊張、壓抑、難受。那些事情至今我也難以相信,哪怕戰爭結束後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告訴別人。軍隊強行從農民那裏搶走糧食;饑民賣掉孩子來交稅;路上到處都是屍體;我看到狗從土裏扒出屍體;狗羣撕開鐵路上死去的饑民。省政府在當地軍隊的威脅下,試圖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走漏風聲。重慶政府根本沒派人到災區的中心鄭州進行獨立的實地調查。中央政府爲河南提供的賑災資金是兩億元。我試圖瞭解其下落——實際上它們根本沒有到達災民手中。”(轉引自《走進中國》)
白修德採訪完畢,當即寫好稿件,在洛陽的電報局把稿件發向美國。一般來說,當時從各省發往海外的所有文章,都要先傳到重慶審查後再發出。讓白修德感到驚喜的是,這篇稿件居然繞過了重慶,從洛陽經成都的商業無線電系統直接發到了紐約《時代》總部。他分析,如果不是審查系統出了問題,就是那位電報員受良心驅使,希望世界能夠了解真相,哪怕這樣做事後可能會受到迫害。
白修德披露河南災荒真相的報道在《時代》上發表了,時間是1943年3月22日。也就是說,距宋美齡成爲1943年3月1日《時代》封面人物還不到一個月,距《時代》3月15日報道宋美齡重返母校僅僅相隔一個星期。
《直到下一次收穫季節來臨》——這是白修德報道的標題:
“中國的麻煩簡直持續不斷,中國痛苦的歷史更是循環反覆地出現着戰爭、洪災、饑荒。《時代》的記者白修德上週根據他的第一手材料予以報道。他剛剛結束爲期兩週的對河南饑荒地區的採訪。他報道說:我的筆記告訴我,我只是在報道我所見到的、所證實的事實,甚至至今我還難以相信它們是真的:狗在路邊啃人的屍體,農民趁夜色降臨後尋找人肉,荒蕪的村莊望不到邊,乞丐在各個城門的門洞裏擠成一團,每條公路上都有棄嬰在號哭,在死去……”(《時代》,1943年3月22日)
宋美齡看了報道大發脾氣
不僅僅限於報道真相。《走進中國》一書說,白修德回到重慶就像鬼魂附體的人難以平靜。他去找所有能找到的人反映情況,他們中間包括宋慶齡、孔祥熙等。國防部長何應欽要白修德去見他。白修德情緒激動,與何應欽大吵。何應欽不承認從外省運去的賑災糧食被軍隊從農民那裏搶走。白修德堅持說他和被搶的農民談過話,將軍們的彙報都是假的。
最後白修德見到了蔣介石。在5月14日所寫的同一封信中,白修德描述了他與蔣介石的會面:
“這個老傢伙給我二十分鐘時間。他像通常一樣,面無表情,冷冰冰的。坐在昏暗房間裏的大椅子上一直一聲不吭,只是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開始,他不相信我所報道的狗從土裏扒出屍體的事情,於是,我就拿出福爾曼拍攝的照片給他看。接着,我告訴他,軍隊搶走老百姓的糧食,這個老傢伙說這不可能。我說真的是這樣。他便開始相信我,動筆記下我們旅程的時間、地點。他把這些記在他自己的小本子上。好了。所有這一切都意味着那些發賑災財的人該倒黴了。他們大多數是CC系和財政部的人。委員長對那些貪污犯,只要讓他知道,那就只有一個簡單的懲治辦法——把他們槍斃。”(轉引自《走進中國》,第249頁)
可以想象正在美國風光十足的宋美齡,看到白修德關於河南災情報道時的惱怒表情。更何況《時代》老闆盧斯是美國輿論界最支持蔣介石的代表,宋美齡在美國訪問期間的許多活動都是由盧斯操辦。
據白修德說,宋美齡看到他的報道後大發脾氣,曾要盧斯解僱他。不過,盧斯拒絕了她的這一要求。
蘭德說得好,《時代》發表白修德關於河南災荒的報道之所以重要,在於它第一次損壞了在盧斯幫助下蔣氏夫婦在世界上所呈現的形象。白修德撩開腐敗一角,表明它正在侵蝕中國的重慶政權。
美國人,著名記者,本名叫西奧多·H·懷特(Theodore White)。白修德是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在哈佛大學的第一位弟子。費正清認爲白修德身上具有與斯諾相同的記者素質,便建議他與其當一名歷史學者,還不如做一名出色的記者。1939年白修德帶着費正清的推薦信走進重慶,開始了他的新聞生涯。在抗戰期間所有駐華美國記者中,白修德被認爲是最傾向於中共的人之一,是中國共產黨的“老朋友”。訪問延安後寫出影響巨大的《中國的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