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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學習——我的無法剝奪的權利
好也罷賴也罷,又是一番日子。
我勞動,我喜歡麥場上的工作尤其是揚場。抄起木杴,選擇方向,金色的麥粒如虹如瀑布如雨點如精美的幾何線段如臂膀的延伸,瞬時落成一堆,轉眼成小山中山大山,麥秸麥麩與塵土隨風而去,飛騰如煙如雲如霧,肌肉緊弛,上肢伸屈,姿勢銜接,心情舒展,不是體操,勝似體操,不是舞蹈,勝似舞蹈。
我也喜歡裝車卸車,包括高輪牛車、膠皮軲轆和卡車。那種適合走多渠溝的路面的高大木輪車古已有之,給這種車裝卸多半在秋天收穫的季節,夕陽欲下,田野裏到處是一種植物的酸甜相混的涼香,把穀物麻袋或者草秸高舉過頭或者一甩拋下,令人覺得舒展。
有時芳到農村看我,她每次來都給房東帶點禮物,深受歡迎。她一來赫裏倩姆就會提高八度至十六度用興奮的真假嗓混合的女高音說話,剎那間爬到樹梢爲她夠果子。我們住在小小的土屋裏與燕子一家爲伴。
我們必須精確地計算時間,才能在不影響她的教學與我的“鍛鍊”的前提下多聚會幾次。我稱我們在伊犁的生活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這是當時正宣傳得如火如荼的“三八作風”裏的那個八字真言。
我不在時芳常常爲臨街的小窗而困擾,從那個小窗白天可以看到聽到站在白楊樹下,清水渠旁的美貌女伴們的青春絮語。
深夜,隔窗可以聽到喝醉的馬車伕一步一跌地唱着伊犁民歌《羊羔一樣的黑眼睛》。其聲如吼如哭,如怨如訴,如剖心瀝膽如嘆息,苦辣酸甜,人生百味,盡在歌裏。
然而這兩扇臨街的窗畢竟太開放了太面向世界面向大街了,芳會神經緊張得一夜難以入眠。有一次窗子被頑皮的孩子打爛了,就更沒法辦了。
我們的窗離大門也比較近。解放路二巷六號,是我們這個二中的家屬院的側門門牌,是寬寬的土路。走到衚衕口,就是解放路了。把口處是賣土造啤酒的小販。出售後打開橡皮塞時發出一悶聲加一脆響,乒——乓,很有點刺激。後來經過多次對照覈對,我判定,這個伊犁的土造啤酒,其實就是俄羅斯人愛喝的喀瓦斯。
深夜回家,騎自行車走過曠無人跡的蘋果園和鹽硝地,體會孤獨的夜行人的剽悍的樂趣。一次深夜騎車,將從農村採購的雞蛋摔到了公路上,蛋黃蛋白蛋皮分了家。有一次到家太晚,校門已關,我將破車放到窗下,我自己從大門的底座部爬了進去。半夜又聽到巡查者在我們的臨街的窗下研究這輛破車的蹊蹺。生活林林總總,無奈萬般,事後都變成了有趣的回憶,說下大天來,我們那時候是多麼年輕,多麼年輕啊。
出於“深入”的火熱心願,出於對新鮮事物的強烈追求,出於對領導的指示的認真執行,出於自幼愛學習愛讀書深信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基因;也無須避諱,是由於填補空白的需要,除了勞動、顧家,我的全部腦力都用到了學習維吾爾語上。從字母學起,隨時請教上過學的農民。
赫裏倩姆的繼外孫女,七歲左右的小學生熱依曼聽到我高聲朗讀課文,便自動來充當我的老師,她字正腔圓,口舌利索,清清楚楚地給我示範閱讀,我聽着,如聽仙樂,如聞仙諭。
我實在感謝我的父親,他恰恰在此時給我寄來了三部書: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商務版《漢語詞典》和最新一期《中國語文》雜誌,後者刊有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學部民族研究所朱志寧研究員的文章:《維吾爾語簡介》。這篇文章言簡意賅,內容豐富,對於一個急於學會維吾爾語的我,字字珠璣,字字甘霖。
我做到了發燒學語言,我做到了走火入魔,樂以忘憂,以一當十,一隅三反。我知道灌耳音的重要性,我沒有事就聽,聽得懂聽不懂,都拿維吾爾語當音樂聽。我可以專心致志地聽維吾爾語廣播,一聽就聽幾十分鐘,雖然沒有聽懂多少詞。偶有耳獲,捕捉住了一個什麼詞兒,如同得了獎中了彩一樣地歡喜。
我做到了學一個詞就把這個詞與生活、與客觀世界而不是僅僅與漢語的相應的詞聯繫起來。有相當一段時間,我做夢說夢話也是維吾爾語。
我感謝命運,給我以就地學習,火線學習,瘋狂學習的機遇,學出花樣,活學活用,邊學邊用,邊錯邊糾正。學了就套磁,學了就加深感情,學了就深入,學了就多了一雙眼睛,多了兩隻耳朵,多了一個舌頭,無限風光在語言!而我同時接受語言學的正規指導,歸納成理論卻又時時保持着鮮活的魅力,保持着毛茸茸的原生態。
幾個月後我就在生產隊的會議上用維吾爾語發言了,我的發言的內容是批評記工分的平均主義。我受到了衆社員的歡迎,他們甚至於要評我爲人民公社的“五好”社員。
而此後“文革”的興風作浪更給了我死記硬背維吾爾語的大好機會。語錄,我讀維吾爾語的。老三篇,我讀維吾爾語的。唱歌頌毛主席的歌,我唱維吾爾語的。喊口號,打倒這個那個,批判這個那個,還有毛主席萬歲,堅持這個反對那個,我都用上維吾爾語,而天天讀,當然是天天讀維吾爾語毛選,叫做卷不離手曲不離口。我至今記得“紅寶書”頭幾頁的維吾爾語語錄,我至今能夠用維吾爾語背誦《紀念白求恩》、《爲人民服務》的頭幾段。我至今說起來眉飛色舞的是,“文革”中我在家裏高聲讀《紀念白求恩》,一位維吾爾族老太太過來大聲敲我的窗子,她說,她以爲是收音機的廣播,她說我讀得太好了!
而且我很快就攻堅閱讀。老文字的,新文字的,斯拉夫字母的,北京民族出版社的,烏魯木齊新疆人民與新疆青年出版社的,還有不少阿拉木圖與塔什干的,還有烏茲別克語的(與維吾爾語相當接近),“合法”的與“破四舊”中社員上繳的“犯禁”的維吾爾語書籍,我都拼命看。魯迅的《吶喊》、《彷徨》,高爾基的《在人間》,阿依別克的《納瓦依(維吾爾族詩人)》與《聖血》,原文的《納賽爾丁·阿凡提的故事》(即阿凡提故事),艾尼的《布哈拉紀事》,還有《花拉子模》、《我們時代的人們》、《駱駝羔樣的眼睛》,還有《烏茲別克民間故事集》……
而在最最精神匱乏的年代,我獲得了一個手抄本的烏茲別克語的《柔巴亞特》,古波斯歐瑪爾·海亞姆著,郭沫若的譯法是莪墨·伽亞謨著的《魯拜集》。我試譯了一些,也至今能夠背誦一些它的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