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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報特約記者吳禮旺
編者按:
8月24日晚,在暨南大學大禮堂舉行的『百年暨南文化素質教育講堂』上,著名畫家、文藝評論家陳丹青與大家交流讀書與寫作。
當天的講座異常火爆,開場前一個半小時就已經有很多暨大學生在禮堂門前排起了長龍。距離開始還有半個小時,微博上的相關直播就已成『滾屏』之勢。有網友抱怨,『提前一個半小時來排隊,可進場後只能坐在十排之後,實在搶不過年輕的大學生。』據了解,暨南大學素質教育講堂距今已舉辦113期,場面如此火爆的,屈指可數。
陳丹青
1953年生於上海,1978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文革後首屆研究生班,1980年畢業後留校任教,留任油畫系第一工作室。1982年,陳丹青以自由畫家身份移居紐約,2000年回國後作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特聘教授之一,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同時主持『陳丹青工作室』的工作。2004年10月,陳丹青因為自己看好的博士生屢屢因為外語、政治等課程不過關,而與自己失之交臂,向學院提交辭職報告。
【陳丹青妙語】
●我常常在大學裡告訴學生,我們今天的教科書、歷史全部是謊言。雖然不知道我寫出來的東西對不對,但我知道哪些是謊言,這謊言的影響范圍太大了,重重疊疊壓在我們身上
●我的親身經歷告訴我,讀書有兩個作用,一是讓我自以為非,一是讓我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有內心生活
●不要迷信讀書,也不要貶低讀書。愛讀書的人自會去讀。書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我讀過的書不多,但是書改變了我的一生,書給我一個長期的立場
●我不在乎名分,我在乎的是,如何在紛紜變化的世界裡保護自己,如何爭取做一點事情
1
『講演會
是一個娛樂活動』
近日舉行的南國書香節系列活動,廣州招來了各界名家學者,堪稱一場『盛會』。作為活動之一的『南方閱讀盛典』節目,是給今年年內的全國各種書評獎,邀請了獲獎嘉賓到場。陳丹青的《笑談大先生》也榜上有名。這次來廣州是應主辦方之邀前來參加系列活動。不過這在陳丹青那裡,更多的是出於禮貌。他說:『因為禮貌,我來了這裡。對主辦方的禮貌,對讀書節,圖書市場的禮貌,因為這些年我畫畫少了,寫作多了,寫作直接牽扯到書的市場,這個市場希望你來一睹風采、簽簽名,你說你不來,是不識抬舉,所以牽扯到書的事情我都會來。我常常感到奇怪,我原本是畫畫的,結果經常為了書的事情到處跑。』
然而,這仍然難以掩蓋陳丹青的無奈與隱懮。陳丹青回國後,到各個大學去演講時,都會碰到同樣的問題:該跟大家講些什麼?美術是他的專長,但卻又不是他願意拿來講的,因為他擔心聽眾膩煩。後來,陳丹青終於明白,講演會是一個娛樂活動,說者和聽者不過都是相互娛樂罷了。他說:『我每次講時也發現下面的人並不對你講的感興趣,既不感興趣也未必會有回音。每次在互動環節,我總會很天真地想可以把問題再談下去或者談開去,但一到互動時間,各種問題都來了,包括剩女的問題、怎麼找男朋友的問題。我到底是喜歡胡扯的,什麼都可以談,但我感覺我前面准備得差不多都毫無意義。這本來就是一個娛樂場合,是校園裡的娛樂場合。作為一個有點名聲在外的人,我慢慢已經習慣了陪人聊天、簽名、拍照。』
盡管陳丹青對講演變成娛樂活動深有感觸,盡管他一再強調當今社會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明確地指出『我相信在中國在乎文藝的人、在乎個人獨立和思想自由的人是很少很少的,不光是中國,在每個社會都是這樣的,絕大部分人他喜歡是一份工作,能夠養家糊口,大家畢業後面臨的第一件事不是理想而是現實,未必會對一個所謂人文藝術領域的長輩講的一些事情感興趣。』但他卻固執地認為,仍然有一些人希冀通過講座學到一些東西,希望在與講演者的交流中相互促進。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仍還願意准備一下,講一個把鍾頭,因為我總是相信在座眾多人裡面,會有那麼四五個是認真的,他要聽一個有閱歷的人說些什麼,也許會對他有作用。我為那些若乾有心的同學,還是願意拋頭露面的。』
2
『書讀得越多越蠢』
談及讀書,陳丹青首先以『讀書有用嗎』引出話題。歷史上關於讀書是否有用的爭論一直都有,極端的如古人說的『盡信書不如無書』,毛澤東也曾講過『書讀得越多越蠢』。陳丹青個人也傾向於『不信書本知識,更相信生活知識和社會知識,生活需要智慧。』陳丹青還結合大學擴招、成功人士學識構成現象,對這一問題做了更為深刻的闡釋。他認為:『今天大學教育這麼發達,大學生空前的多。可是讀書就有用了嗎,未必。大學擴招快十年了,可是現在緊迫的問題不是大學擴招,而是大學畢業就業的問題,飯碗的問題,而三十年改革開放,社會上所謂成功人士,商人,包括極少數文藝家,有幾個是讀書人。我舉個特殊的例子,賴昌星讀過多少書呢?可是我很佩服賴昌星,他要是活在民國,他就是杜月笙,他讀過幾本書,杜月笙讀過幾本書呢。我這樣說又在附合毛主席的結論,就是書讀得越多越蠢,在這一點上,我同意毛主席的觀點,就是他不太信任書本知識,他信任社會知識,信任活的知識。此外,讀書多的官員現在也很多,說得漂亮就是學者官員,可學者官員被槍斃、被雙規的也不少,所以讀書多也好,讀書少也好,讀書越來精明也好、越來越愚蠢也好,人跟書的關系很難理清楚。』
3
『為振興中華而讀書是政治口號』
陳丹青結合自己的閱讀經歷和體會,著重強調了讀書的好處和功能。他說:『關於書我只講過兩個觀點:一個是讀書讓我自以為非,而不是自以為是,我讀書不多,但是我越讀越覺得我知道的太少了,這是書給我的一個教訓。書給我的第二個是庇護,去年我做演講時,引用了一個英國女作家小說的名字叫《自己的房間》,我覺得每本書都是你自己的房間。每一本書,當你在讀它的時候,它就是你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房間怎麼樣呢?人類的問題就是回到自己家裡還是不安,書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手裡拿一本書,不定期去讀,你會免除不安,你會有內心生活。』陳丹青指出,我們幾代人都跟書有非常扭曲的關系。我們經歷著前後反差巨大的時代,一個出版社不出版小說、哲學書、歷史書,年輕時代無書可讀的時代,一個是書籍泛濫的時代。但是我們花在讀書上的時間卻很少,尤其是很多人都不看我們所謂的閑書即人文書籍。
在陳丹青那裡,讀書是一件很安靜的事情,是一件需要認真思考,不容打擾的事情。陳丹青認為,『不要迷信讀書,也不要提倡讀書,不要貶低讀書,也不要抬高讀書。要讀書的人自然會去讀,不愛讀的人再怎麼逼迫都不會去讀。』雖然讀書足以改變一個人,改變一個人的一生,正如陳丹青自身經歷所證實的那樣,書改變了他的人生,賦予他一個長期的立場,讓他得以面對國家和個人的變化,也正如福樓拜所說的那樣,藝術足夠廣大,以至於可以佔有一個人。但是,讀書在終極意義上是一件極其個人化的事情,也不是當今時代必須選擇的路徑。在這個意義上,陳丹青認為,讀書這種事情是不能被提倡的。沒有必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談讀書。讀書是一件安靜的事情。現在流行的提倡讀書、抬高讀書的認識和做法都將讀書太過於神聖化了,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是不值得推崇的。
陳丹青還談到在一個電子書搶灘佔地的時代,如何讀書的問題。陳丹青認為,人類的欲望從來沒有改變過,只是實現欲望的工具和手段改變了;在一個電子書越來越風靡的時代,電子技術只是一種手段,而書籍的作用還是不變的。談到興致之處,陳丹青還向聽眾推薦了兩本書,其中一本是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憶》。他認為,人們可以通過這本書去更真切地了解民國社會的生活狀況與社會心理,因為這本書以極其真實的細節呈現了民國社會生活和文人生活的切片。陳巨來交往的人物很多,三教九流,十分駁雜。從這本書,可以窺見一些我們並不熟悉的民國的生活狀態、習俗、心理狀態。另一本是吳國楨的《夜來臨》。『吳國楨以其國民黨市長的身份,告訴人們國民黨是怎樣一步步走向失敗的。大家都活在中國,我們面臨的問題未必與幾十年前的問題有什麼大不同,讀歷史,可以明白現實很多事情。』
陳丹青一再強調,自己並不太介入讀書這個話題,之所以談論讀書,很大程度上是出於禮貌和『識抬舉』。他說:『我不太介入讀書這個話題。因為,讀書這個話題在被糟蹋、功利化。「為振興中華而讀書」是一個政治口號。真正的讀書,讓我有內心生活,讓我不再被糟蹋。當周圍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時,我心裡面還有一塊地方是乾淨的。書寫不是為了宣揚真理,不是為了藏之名山,不是為了立德立言立行,只是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於這個,我還仍有許多路要走。』看得出來,陳丹青對讀書確實懷著一份又愛又恨、難以言明的復雜情感。
4
『說真話
是一個人起碼要做到的事』
談到寫作,陳丹青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專業的寫作者,一再強調自己是一個業餘寫作者。在他那裡,業餘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心態和水准的業餘,二是沒有野心,不像畫畫那樣非得超越自己或者同時代的一些人那樣,寫作從來不是為了超越誰。這當然是陳丹青的謙虛之辭,不過從中也可以看出他在寫作上看重的是什麼。
陳丹青認為『說真話』應該是一個底線,是一個人起碼要做到的事情,『讀書是內心生活,寫作則是個人表達』,你不寫就不會發現自己內心原來有這樣一套看法,你不寫就無法修正自己的看法,無法讓自己的想法更完善。寫作還讓你感到自己還有很多事情未完成,比如還有許多書沒有看,感到看的書太少。陳丹青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談論魯迅,『並不是因為我對魯迅有研究,而是他的書讀得多了,把我印象中的魯迅講出來。我個人認為魯迅很好看,還很好玩。以前他一直被人扭曲了。每次談到魯迅我都會發現他新的一面,越寫越發現自己讀的書太少。』在陳丹青那裡,之所以經常談論魯迅,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想試圖去還原魯迅的真實面貌,打破已有的並非完全正確的認識圈套,重構魯迅的個人形象。他認為,我們完全有必要去重新認識魯迅,把過於神聖化的魯迅,在某種程度上被誤解的魯迅『解救』出來。『我想把我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慢慢發現許多大人物都是這樣被妖魔化了,這是令人遺憾的。我們需要一同來救救那些被妖魔化了的人物。比如宋子文並不是我們教科書中十惡不赦、賣國主義、貪污者,他是愛國主義者,也沒有貪污。我常常在大學裡告訴學生,我們今天的教科書、歷史全部是謊言。雖然我不知道我寫出來的東西對不對。但我知道哪些是謊言,這謊言的影響范圍太大了,重重疊疊壓在我們身上,我一個人沒有能力把它破,我的學識還不足以將它破除,我越寫越覺得自己讀書太少。 』
陳丹青還認為,『寫作是一件非常具體的事情,是一件沈靜、不斷修改、不斷需要冷處理、投入激情的過程。對我來說,讀書是一種內心生活,寫作是一種個人表達。現在社會上關於讀書、寫作陳義太高,把閱讀和寫作過於神聖化了。讀書不完全關於知識,也不是完全為了實用。當今社會現實證明,讀書並不實用。』這種意義上的寫作,要求寫作者付出極大的犧牲與努力,要勇於冒極大的危險,要有探求真相的無畏精神。在某種意義上,陳丹青視自己為這個群體中的一員。
5
『我信仰宗教藝術而非宗教』
在與聽眾互動環節中,有聽眾問陳丹青有無信仰、信仰什麼。陳丹青堅定地回答道『如果你說的信仰是宗教的話,那麼我沒有信仰。我從來不是宗教徒。但我要說明的是,我信仰宗教藝術。我覺得宗教藝術是最好的藝術。而在這裡,宗教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而對於另外一位聽眾提出的關於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兩種身份界定的問題,陳丹青眼神裡更添了一分堅毅與決絕。『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藝術家,也不把自己看作知識分子。我不在乎這種名分。我在乎的是,自己如何在紛紜變化的世界裡,如何保護自己,如何爭取做一點事情。而一個知識分子,也不是一定要向魯迅、契訶夫那樣,對社會口誅筆伐。他可以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只要他盡到做人的本分。』
最後,陳丹青借著聽眾的提問,再次強調了閱讀的重要性。『提問者問我,這個世界是否存在真正的歷史。我認為,我們只有靠廣泛的閱讀纔能判定什麼纔是真正的歷史。此外,我們還要重視活的歷史,活的歷史有很多,我們的父母、祖父母一輩就是活動的歷史。希望大家在大學這個很好的讀書環境裡,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多讀自己想讀的書,去了解歷史。』
吳禮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