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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弟在瀋陽小酌,下酒的話題是陳年往事。哥倆到一塊不是搞規劃來了,因此不怎麼展望未來。憶舊最好,可以重返童年。身不能返,讓返也不方便,都有家室牽掛。心返,敞開了返。
這次憶的是碳酸飲料,具體說,是八王寺汽水。一說,彼此便會意一笑。當年我們頑劣,喜歡語言叛逆,好好一個八王寺,偏要念成“王八寺”,其效果,類似端莊的蒙娜麗莎,被人畫了兩撇小黑胡。所幸蒙女士照樣迷人,八王寺汽水照樣被那一代少年珍重。
平素無緣享受,得熬到“五一”“十一”,學校組織遊園,去東陵、北陵,汽水每人一瓶,一毛五分錢,瓶中躥出的那個汽,被汽裹挾的那個水,實在是甘洌。黃瓦紅牆下,我們只顧暢飲,卻不知瓶中物來自八王寺裏的一口奇井,井深百米,水源爲長白山餘脈的地下暗河。東陵埋的努爾哈赤,北陵埋的皇太極,他們,及其後代乾隆們,據說極愛這口井,封爲御用水源。
百姓的慾望不比皇帝差,清朝黃了沒多久,瀋陽就有了八王寺汽水廠,民族資本,中華品牌,甜了一茬又一茬家鄉人。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除夕,我和弟弟吃罷年夜飯,還上小鋪買過這種汽水。成年人了,不再說“王八寺”,但拿語言取樂、不好好說話的積習猶存,就跟店主說:來一個“葡的”,一個“桔的”,一個“果的”。店主什麼渾小子沒見過?應聲遞來一瓶葡萄汽水,一瓶桔子汽水,又順着我們的話茬笑說:“果的”賣完了。“果的”,指的是八王寺汽水中最受大衆歡迎的果子蜜型,清涼澄澈,甜力威猛。勾起我們美好記憶的,主要是這個。
但外國資本卻給瀋陽人植入他們的記憶,控股啊,運作啊,八王寺汽水就被弄得奄奄一息,連帶“汽水”這個漢語常用詞都快作廢了,人們張口雪碧,閉口可樂,不光瀋陽可樂,北京的北冰洋、上海的正廣和、天津的山海關,也都紛紛可樂。
客居異鄉二十餘年,多次回故里,飲料喝過無數,獨缺八王寺汽水。光陰荏苒,它已不再是汽水,而成了精神世界的多元符號,指代歡樂,指代失落。
跟晚輩提此事,晚輩不屑:不就一個飲料嗎?我不覺莞爾,想象將來某一天,他的晚輩跟他說,不就一個遊戲軟件嗎?
弟弟不見了,回來時,神仙般拎着兩個夢幻瓶子,上面令人難以置信地寫着:“果子蜜瀋陽八王寺汽水始於1920年”。弟弟說,八王寺汽水憋屈多年,不甘心,又恢復生產了,父老鄉親都叫好,暢銷。
飯後去賣場,準備給北京的瀋陽籍友人捎幾瓶驚喜。貨架上,“果的”、“葡的”清清爽爽,跟可樂比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