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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捧起汲金純的骨灰盒,右為汲將軍的孫女汲銳
記者、汲銳、義園工作人員
義園骨灰暫存處,對聯是『東來關內只求義,北望故鄉春滿園』
汲銳為我們講解義園的格局
身為東北軍副司令的張作相(下),在義園裡軍階最高,他墳上的草木竟也長得最高
80年前,一場事變突然降臨,他們背井離鄉,難回故地,只好在他鄉入土。
80年後,在城市飛速擴張的強音中,這一塊寧靜顯得尤其奢侈。
作為集體,他們被史冊銘記;作為個體,他們又在歷史煙雲間逐漸湮沒。
在北京,他們成了最熟悉的異鄉人。
……
東北義園地處北京海淀區西苑,是民國以來北京的知名公墓,始建於上世紀30年代,專為埋葬『九·一八』事變後客死他鄉的東北籍人士,張學良將軍曾親任公墓管理委員會主任。
……
這裡埋葬了近百名東北軍軍官,張作相、汲金純等東北軍名將均葬於此,這裡有一代人的記憶,也有我們必須直面的悲涼往事。『九·一八』事變紀念日前夕,本報記者赴北京探訪了這片被人遺忘的角落。
東北義園數十年的滄桑
時間可以衝淡很多東西,甚至墓碑也會倒下。幾十年前嚴格規整的墓園如今看不見一塊完整的碑文,曾經墓園荒草雜蕪,等待新生。政府規劃的骨灰陳列室還在建設,工人們日夜趕工,巨大的電機聲在地下響徹。
30年來,幾乎每年清明,汲銳都會來到這片墓園祭奠,這裡埋葬著她的祖父、曾經的東北軍悍將汲金純。這些年,汲銳親眼看著這片規模宏大的墓園一點點變小,一座座墓碑被推倒,而她自己,一個當年和祖父一樣背井離鄉的東北人,也已經老了。
2011年初,東北義園遺骨回遷事宜正式啟動,北京市殯儀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逐一與墓園家屬談話,這座關內現存規模最大的東北軍墓地、海淀區文物保護單位正迎來一次巨大的內部改造。
寸土寸金的北京,東北義園佔據著一塊『奢侈』的土地和一片『奢侈』的寧靜。它的東北側緊挨著圓明園,西側是國務院招待外賓的達園賓館,穿過墓園正門前的頤和園路,對面便是北京大學的南牆。早高峰時,門口的頤和園路分外喧囂,外地人開的小飯館和服裝店叫賣不停,步行道上的小攤擋住了大部分道路。對於司機們來說,頤和園路顯得有些狹窄,塞車和擦碰是常有的事,汽車喇叭聲和京罵聲填滿了空氣。而北京地鐵4號線此刻就在人們的腳下駛過,地上和地下同樣忙碌。
資料記載,東北義園由海淀西苑東、西墓區(俗稱東、西院)和安定門外窪邊村三片土地組成。這是一片很有歷史的土地。清康熙年間,東院曾是權臣索額圖將軍的賜園,人稱『索家花園』。至雍正年間,該園又歸大學士張廷玉所有,張廷玉喜歡這座院子的綠樹成蔭、水流淙淙,以至常有『澄心騁懷』之感,遂取名『澄懷園』。咸豐十年(1860)、光緒二十六年(1900),『澄懷園』先後兩次遭受英法和八國聯軍焚掠,淪為廢園,屬清內務府名下。1933年東北難民救濟院購園時,此地已為邵英花園,外面界碑上書『懷德堂』三個大字,當時有土地一百二十多畝。西院在達園內,達園是北洋軍閥、人稱『馬桶將軍』的懋盛堂主王懷慶的花園,佔地二百多畝,據說王懷慶當年為修建達園投入甚巨,為此還偷了很多圓明園的建築材料。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東北軍將士集體退進關內,大批難民隨即跟著湧進北平。為了安頓家鄉父老,張學良主持成立了東北難民救濟院,院址就在東四十條鐵獅子胡同路北一座大宅院裡。
日子一天天過去,收復山河遙遙無期,身在北京的流亡者們開始考慮到身後之事。救濟院管委會三百多位委員決定,先購買一塊墓地,以便為客死他鄉的東北籍人士安葬。據東北義園老農藝師劉富先回憶,東北曾有一筆公款存在哈爾濱美國花旗銀行,『九·一八』事變後,這筆錢電匯到了北平。救濟院管委會於是決定用這筆匯款中剩下的三十餘萬元在北平和天津各辦了一處墓地。1933年,救濟院管委會買下邵英花園,兩年後又買下懋盛堂花園。東北義園最後總佔面積約三百餘畝。
義園內安息者汲金純身後事
年輕時犯下人命,無奈離鄉參加綠林,成為馮德麟的得力乾將,驅逐段芝貴,取代馮德麟,阻擊郭松齡……東北軍閥汲金純的一生有很多傳奇。『九·一八』事變後,汲金純帶著近百家眷離開奉天,靠著張學良給的20萬銀元,汲金純一家在天津安頓下來。此後由於捨不下在奉天的產業,汲金純又帶著一家老小回到奉天,他拒絕出任偽職,日本人許諾歸還他的家產因此大大縮水。
多年之後,汲銳還記得她陪爺爺度過的那段短暫的暮年時光,『整個童年,我一直都在爺爺的身邊,家裡決定留一個小孩在他身邊也是為了給他增加一點樂趣,他不會管家,只會帶兵打仗,他對整個家庭的管理都是軍事化的。內戰爆發後,國統區通貨膨脹,爺爺想去理發,拎了一袋子錢進了發廊,結果人家不理他,告訴他那點錢不管用,擦屁股也沒人要,爺爺回來後很沮喪。』
汲金純晚年在奉天過著落寞的生活,他的命運本不該與東北與東北義園發生什麼關系。『1948年,沈陽圍城,形勢非常緊張,爺爺又帶著一家乘飛機跑到了北京,可是剛下飛機,人就不行了。爺爺死在了北京,遺體又運不回沈陽,家人於是在東北義園買了墓地,讓他與那些不能回鄉的舊識聚在一起。』汲銳回憶。
按照東北義園原來的規制,義園東院分忠、孝兩區。忠區是收費區,孝區是免費。墓穴的排組上,所有墓穴均按隊列排列,分1列、2列、3列……狀如一支部隊。汲金純『6列30號』墓位於收費區的忠區。按照墓園當年的標准,墓主無錢到無房地產、無買賣的程度,纔可申請免費區的墓地,領取墓證時還必須有兩個同鄉做擔保。有錢者則必須入收費區。
歲月滄桑,東北義園的過往並不平靜,墓園管理委員會幾經改組。墓園建立之初,張學良的軍事助手高紀義擔任管委會委員兼義園經理。日偽時期,川島芳子強佔北京西單奉天會館,成立『滿洲同鄉會』,接收了東北義園。抗戰勝利後,委員會改組,萬福麟任主任,委員有馬佔山等幾十人。新中國成立後,委員會再次改組,由閻寶航擔任主任委員,東北同鄉會會長王化一任義園經理。新中國成立後,隨著歷次運動開展,東北義園幾經波折,1958年12月,墓園部分土地交由海淀公社改為耕地,達園則交由中直機關用作辦公,義園只剩東院、西院兩處墓地。
1996年,為了配合圓明園的維護和整修,北京市政部門對圓明園周邊單位進行了重新劃分,東北義園中眾多墓穴被要求遷出,遺體火化,改為較流行的骨灰盒陳列方式進行安葬。市政部門承諾將在義園原址修建骨灰陳列室,墓園家屬也會因遷地而獲得相應補償。那一年,地下沈睡了近半個世紀的汲金純被挖出、火化,骨灰存放在墓園管理的一個臨時存放室中。但1996年的遷葬之後,東北義園的改造計劃一度停滯,2009年,墓園改造項目重新啟動。這期間,十多年時間,除了張作相、趙靜宜等少數墓穴因各種原因未被遷出之外,東北義園其餘東北籍人士的骨灰一直都放在兩間狹小的臨時存放室中。
汲銳祭掃本報記者陪同
9月4日,本報記者陪同汲銳前往東北義園掃墓,在入口處登記後,工作人員帶領我們來到了東北義園管理處。『東來關內只求義,北望故鄉春滿園』,管理處大門掛著一副對聯。
骨灰存放室就在管理處辦公室的隔壁,工作人員用鑰匙打開『忠區』存放室,汲銳被允許祭掃。這是一間十五平方米左右的小套間,大一點房間中用來陳放骨灰,小一點的房間用作祭拜。『6列30號』,曾經的熱河都統汲金純的骨灰盒靜靜躺在骨灰陳列架上的一個小格子裡。那個架子是用鋁合金做的。
在記者的攙扶下,汲銳費力地從狹窄的格子裡取出汲金純的骨灰盒,擺在祭掃室的一個小木桌上。此後,汲銳用從家裡帶來的手巾擦拭掉骨灰盒上的灰塵,然後開始對著祖父的遺體三鞠躬。沒有燃香,沒有哀樂,沒有祭酒。一片寂靜中,汲銳很快就結束了祭掃,走出陳列室後,工作人員立即鎖上了大門。這之前,汲銳拒絕了記者獻花的提議,『那個小格子就那麼大點,塞進一個骨灰盒就不錯了,哪有多餘的空間往裡面獻花,還是省了吧。』
聽說記者是專程從沈陽來北京祭掃汲金純,陪同祭掃的墓園工作人員甚為詫異,而當記者提及汲金純的身份時,工作人員笑著說:『沒想到,他還當過這麼大的官。』
可能是工作日的原因,祭掃過程中,除了汲銳之外,記者並沒有看到別的義園家屬。走出骨灰陳列室,北京9月的陽光分外明媚,汲銳決定帶記者到東北義園走走,但走了沒幾步,78歲的汲銳由於體力不支坐在了一個石凳上休息。『我現在歲數大了,走路越來越費勁……』汲銳氣喘吁吁。
1948年,汲金純去世後,15歲的汲銳和自己母親留在了北京,再未回鄉。成年後的汲銳考入大學,並成為北京工商大學的一名老師。『我挺喜歡東北義園這個地方,每年清明節,別人家都要開好遠的車去祭掃,東北義園還沒出五環,我坐公交半個小時就能到,挺近的。』能在北京市內擁有一塊先人的墓地,汲銳感覺挺自豪。『這塊墓地建的早啦,現在這地點,墓地不說,就算一個格子,一年得多錢?』汲銳隨後指了指附近,『房價你算算!』
采訪東北義園之前,記者曾在網上遍尋義園後人,北京一位崔先生接受了記者的電話采訪。
『九·一八』事變後,崔先生的爺爺奶奶從東北逃到北平。1948年左右,崔先生的太奶奶客死北平,埋在東北義園,奶奶去世後與太奶奶合葬。崔先生的爺爺則埋在了天津的東北義園,天津解放時,天津東北義園毀於戰火,爺爺屍骨下落不明。『1996年的時候,我父親響應政府號召,把太奶奶和奶奶的墓遷出,回遷的事後來不了了之,這麼多年,屍骨一直臨時存放,直到今年初,有人纔開始和我們談回遷的事。』『1996年時,政策還沒有關於補償的條款,如今政策全面了,我們家當年買墓地、建造墓地花了錢,現在土地歸國家所有,土地變換的事我們就不計算了。』
張作相墓草木萋萋
記者在東北義園采訪當天發現,新修繕的東北義園已經初見規模,由於將來放置骨灰的地宮的外部建築已經修好,工人們現在正在地下加緊裝修,記者走進地宮時,電機的轟鳴聲響徹整個地下。按照北京民政部門的規劃,修繕後的東北義園將昇級為一座綠地公園,向游人開放。
汲銳告訴記者,『直到「文革」結束之前,很長一段時間,由於東北軍閥的身份問題,家屬都不敢來祭拜,這期間,東北義園遭到了很大的毀壞,很多人的墓碑都被紅衛兵砸爛。「文革」結束之後,我們家人纔敢給爺爺祭掃。最近幾年,每年我都要帶上一個汲家的後代去陵園掃墓,也許是我歲數大了,這幾年家族觀念越來越重,孩子們不知道以前的歷史,也不認識汲金純是何許人,我有必要給他們講講。』
通過工作人員的指點,記者來到原來的東院『忠區』,經過十多年前的搬遷,墓園遍地荒蕪中已沒有一塊墓碑,只有幾簇一人多高的灌木立在空空蕩蕩的野草地上。『那些灌木的下面就是還沒遷走的墓穴,家屬一年只祭掃一次,除一次草,第二年又長起來,我們工作人員又不方便幫忙除草,那片最大的灌木底下就是張作相和他妻子趙靜宜的墓穴。』順著工作人員的指示,記者看到了屬於張作相的那片草木,陽光之下,它們格外挺拔。『這件事挺有趣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和別人一起長起來的野草、枝條,張作相那片長得最好,官大就是不一樣。』工作人員笑著說。
由於灌木長得太密,記者無法進入其中拜訪張作相夫婦墓地,透過草木間的縫隙,記者發現張作相墓的碑石已然無存,僅剩下碑座。『這些都是紅衛兵當年砸的,「文革」結束後,張作相家人也一直沒修,但是每年還會過來祭拜一次。』工作人員透露。
此外,9月4日的當天尋訪中,記者並未找到資料記載中的東北流亡學生烈士墓和郭松齡墓,當向墓園工作人員問及下落,工作人員均表示從未聽說。
中共遼寧省委黨校教授王建學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多年來,關於東北義園的研究一直是學界的一個盲點,自己從未聽說本地的哪位學者寫過相關文章,『期待會有學者寫出相關文章,填補學界空白,把東北義園的歷史展現給世人。』
本報記者聞達攝影/翻拍韓撲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