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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子瞻父子圖》
《人物四態手卷之二》
蘇仁山代表作《五羊仙跡圖》
生於順德十三四歲便能畫出大幅山水
言行大膽一度被家人送往官府托管
廣州市政協書畫院副院長、廣東人文藝術研究會理事、名畫家盧延光在不久前舉行的一次『嶺南畫庫』講座上稱:如果中國畫壇挑選十位人物畫家,廣東的蘇仁山當可位列其中。他的《自畫像》和《五羊仙跡圖》都是廣東乃至中國人物畫殿堂中的傑作。
蘇仁山,是廣東畫史上一個非常獨特的人物。他是畫史罕見的早熟天纔,十三四歲便能繪出嚴謹工致的大幅山水,技法遠超常人,但命運坎坷,行為畸異,時人多以癲狂視之,甚至不見容於家族之內,以四十歲之齡早逝。他的畫作在生前並未受到重視,死後在國內也長期湮沒,需要假之日本外交家之手,方得重回主流藝術圈視野。
奇崛不為清朝史籍所容
畫風得石灣陶藝啟發
蘇仁山是廣東順德人,生於1814年,活動的時期正當清朝後期。但翻遍清代史籍文獻,卻找不到對他的記載。『藝術風格如此傑出的人物,竟然被歷史遺棄,這是蘇仁山人生謎團的開端』,香港學者李志綱稱,『1927年出版的《嶺南畫征略》,堪稱廣東畫史的經典要籍,也沒有收錄蘇仁山的生平資料,由是引起各方揣測。學界一般認為,這是因為作者汪兆鏞站在清朝遺老立場,對於蘇仁山這類不符合「正統」規范的畫家采取排斥態度所致。』
蘇仁山奇崛詭異的人生歷程,表現在他特立獨行的性格和藝術創作上——『蘇仁山藝術的最大特色,是他的繪畫大多為不敷色彩的水墨作品,不論人物或山水,都以線條勾勒為主,沒有渲染和皴擦』,他的人物畫作往往恣意揮灑,有時甚至顯得粗野狂率,具有強烈的衝擊力。他好奇嗜古,對文字游戲有特殊喜好。僅以名款別號而言,便有各種諧音變化,『一如其繪畫構思之千奇百怪。除此之外,他又喜歡賣弄典故,例如用「祝融」、「高陽苗裔」等名稱,代表其姓氏』。從目前已知的資料中,無法得知他的師學淵源,『他一生似乎並沒有正式拜師習畫』,但李志綱表示,其啟蒙應當與能作畫的父親蘇引壽不無關系。在他早年的作品上,有父親的大量題詩。
蘇仁山畫的另一個來源,是坊間流通的木刻畫譜,對此廣東學者簡又文和比利時人李克曼在早年便有論及。這強烈影響到他日後畫作中近似白描的風格和硬朗枯瘦的線條。李志綱指出,從他十五六歲時的作品如《樓閣山水圖》等中不難看出,當時在廣東民間大量流通的《芥子園畫傳》等木刻畫譜,成為他畫學啟蒙中『意義之重大,難以估計』的影響者。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他藝術天分的過人,可以在缺乏古代名作觀摩,以及名師指導的環境之中,從呆板乏味的木刻畫譜裡,找到藝術靈感和養分,建立個性超卓的畫風。同時,木刻畫譜嚴謹不苟的圖式和線條,對於這位以『瘋』聞名的畫家情緒的平復,可能也有一定的作用,並且使其在這種激情與制式的碰撞之中,創作出富張力的作品。
李志綱還進一步指出,蘇仁山的畫作很可能也在與順德相去不遠的佛山石灣陶塑中得到啟發。因為石灣陶塑常見的神佛人物像,與其畫的題材相當類似。在現存的作品中,其《李凝陽像》等畫作,與石灣陶偶的同題材作品在細節上的相似也是顯而易見的。
怪誕行徑現時人筆記
不赴宴坐路邊看雷電
『簡又文稱蘇仁山為「畫壇怪傑」,可謂中肯恰當』,李志綱在研究蘇仁山的專文中如是表示,『觀賞蘇仁山的作品,不難察覺他那份非凡幽默感,足以為其充滿傷感的人生聊解愁困』。
時人的筆記中常能見到有關這位畫家怪誕行徑的記述,在一則傳聞中,他應人之邀赴宴,卻久等不來,第二天同去赴宴的人返家,見他坐於路邊,問其緣由,他稱:『昨夜大雷雨,電光海氣奇觀,安能捨去?』還有記載說他作畫時『有巨雷起於其側,轟然穿?而出』,但他卻渾然不覺,『如此極度專注於自我的行為,往往表現為罔顧社會習慣或旁人感受的「怪誕」作風,因而被人認為是瘋癲。不過如果用以投入藝術創作的話,驚人的專注力足以推動同樣驚人的創造力。』李志綱稱。
蘇仁山孤芳自賞,不善於應酬交際,同時據記載,『他對求畫者的態度十分傲慢,只有懂得以耐心迎合他的人方可得到回報』,不過他仍有很多時間流連於富戶望族的居所之中,可以想見他的怪誕聲名,已經引起了當地一些有力人士的注意,並且對之進行了若乾資助。
題字從不避清帝名號
『瘋子』之名僅是偽裝?
無論這位『怪傑』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他不幸的婚姻、家庭和求學經歷應當都有著不可忽略的影響。李志綱指出,雖然有記載稱蘇仁山曾經結婚,但或許是順德女子『不落家』的習俗,使其未能得享天倫之樂,他的作品中常有『懷美人而不見』的慨嘆。此外,雖然少年時便以早慧成名,但22歲第二次鄉試落第,對他和家族都是很大的打擊,蘇仁山與家庭的關系也出現裂痕,展開了為期一年的廣西之旅,『是為生命中一次蛻變。桂林岩洞的奇特山水地貌,重新激起蘇仁山心中的創作動力,為他的繪畫注入豐富的靈感』。但他在作品上憤世嫉俗、抨擊儒家禮教、對清帝從不避諱的題字,引起了家人強烈的不安。據鄉裡傳聞,他一度被家人送往官府托管。有研究者稱這是因為他的大膽言行,也有人稱是其家庭不和,以至於被父親『誣以不孝之罪』。
那麼蘇仁山是不是真的『瘋癲』呢?李克曼就曾指出,他的『瘋子』之名恰好是『一襲借以掩蓋大逆罪名的理想偽裝,可以保護其家族免於橫禍』。李志綱也認為,他的書畫並非一律狂野,用筆平穩有序的風格貫穿於一生各個階段,許多精心傑作絕不可能出自瘋癲病人之手。因此『蘇仁山的精神狀態也許只是起伏不定,時而亢奮或平靜,並非完全失控』。
蘇仁山富有悲劇色彩且隱晦不清的一生以同樣迷霧重重的方式畫上句號:『1961年增補出版的《嶺南畫征略續錄》引述李啟隆之說,描述了蘇仁山的逝世,仿如高僧圓寂:「歿前預知期至,沐浴趺坐井上而逝。」』而且現在幾乎沒有人說得清他究竟卒於何年,一種說法是,他36歲就死於獄中。還有研究者則根據廣州藝術博物院現存的一件《王右軍像》分析,其題字中出現的『癸丑』、『大淵獻』、『閹茂』等字樣,可以合並解讀為『庚戌(1850)、辛亥(1851)、癸丑(1853)』三個年份的暗喻,進而假設它與洪秀全的廣西金田起義、佔領南京等歷史事件吻合,推測其畫中暗藏深意。如果此說屬實,那麼其卒年就是在1850年之後了。
畫學低迷時代的曠世奇纔『發現』者竟是日本戰犯
蘇仁山是廣東畫史上最令人迷惑不解,也是最多謎團未解的畫家之一。由於其作品的傑出,研究者的熱情近來也就愈趨高漲。
李志綱指出,目前可見的蘇仁山生平事跡的最早記錄出現於1904年,是蘇若瑚為蘇仁山《達摩像》寫的一段詩堂題跋,此時距畫家的辭世應當已有約半世紀。而他的作品最早引起收藏家的注意,是在20年代初。當時有一名日本使官叫須磨彌吉郎,這位生於日本秋田縣的使官身兼情報要職,在抗戰之後以戰犯身份入獄。但他自幼愛好藝術,少時也學過畫,1927年至1937年任駐華使官期間,大量購藏中國近現代繪畫。1930年,他調任駐廣東領事,居住廣州,『偶然發現蘇仁山的畫作,馬上為畫家的獨特氣質所傾倒』,先後搜集所得數十件,後來都帶回東京。
國人最早研究蘇仁山的是廣東學者簡又文。『他在抗戰期間在香港致力研究廣東文獻,並專門收集廣東書畫。對蘇仁山作品的奇特風格也驚嘆不已,所收藏品在1940年2月香港的「廣東文物展覽會」公諸世人,受到文化界關注。其後,簡又文繼續留意市場上的蘇仁山書畫,適值廣東多處淪陷,大批文物古玩流出,他的藏品日漸豐富。戰後,簡又文定居香港,擁有的蘇仁山書畫陸續增加至160件,超越了須磨彌吉郎成為最大宗收藏。』
李志綱指出,對於蘇仁山的專題研究,年代較早的首推何覺夫在1940年發表於《大風半月刊》的文章,其中詳細介紹了畫家的生平。1966年8月,香港大會堂博物美術館舉辦首個『蘇仁山』展覽,並出版中英文小冊,『世間纔出現第一部有關蘇仁山的專題圖冊』。1986年,廣東美術史學者謝文勇首次將蘇仁山和蘇六朋並列,提出『順德二蘇』的稱號。經過幾代藝術家、收藏家、學人的努力,蘇仁山的身影漸漸從重重迷霧中剝出。然而正如李志綱所說:『回顧蘇仁山藝術的昇沈,從湮沒無聞至被「再發現」之後,世人如獲至寶,方知清代嘉慶、道光時期史稱為畫學低迷的時代,廣東順德縣竟有一位曠世奇纔,畢生不問榮辱默默創作。』
專題采寫及圖片翻拍:記者卜松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