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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十九年,爺爺奶奶來到北京,在齊化門(朝陽門)外租房安了家,父親等兄弟姐妹六人也出生在此。以後幾十年,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相繼成家,無論或娶或嫁,都沒離開過東城。到我這輩兒,家也搬來搬去,京城東西南北住個遍。想着這幾十年我家的變遷,每一次都與國家的繁榮發展緊相隨,既偶然又必然。一個小家的變化,折射了“大家”的騰飛。
東
父親自少年起便隨爺爺做小生意,生活艱辛。從我記事起,一家人跟着父親一共搬了七次家,毫無例外,從沒離開東城,因此我打小就有東城情結。
當年我家東臨智化寺,西邊是儲存明清兩代京官俸米的祿米倉。一個小四合院裏的兩間北屋,二十平方米住着奶奶、父母,還有我和弟弟,三代五口,其樂融融。
1963年11月24日,奶奶八十歲大壽,這一天我成了親。父母爲了我結婚,自己在改建的門道里棲身。弟弟則在學校住宿,週末回家也擠在這間門道里。一米五寬的門道要睡三口人,只能側着身子睡。弟弟開玩笑說:“夜裏想要翻下身,得由爸爸喊個口令一齊翻才行。”
父母和弟弟這樣委屈着自己,我和妻子心中十分不忍,終於在多次勸說下,父母才同意我們去住門道。這裏連張雙人牀也放不下。拆下的兩扇門板下邊支上板凳,便是我們的婚牀。
緊挨着屋門裝個蜂窩煤爐,人躺下之後火爐距離頭頂不足一尺,立上一塊鐵板才能保護枕頭不會碰到爐臺上。夏天,空間狹小悶熱難當無法入眠。我們倆人商量每人扇一百下扇子然後睡覺,當然是我先扇,等我數着數扇夠了一百下時,再一看,她已經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生命不因狹窄而靜止,我們的兩個兒子相繼出生了!四世同堂爲這個家庭注入了巨大的歡樂,每天笑聲盈門。
伴隨弟弟的成年和孩子們的長大,住房愈加擁擠,找到房管所,得到答覆是:北京住房困難的標準是人均低於2平方米!天啊,我們八口住的24.5平方米,非但不屬於困難戶,還多出了八平方米半!爺爺在世時對媽媽說的話,媽也用來寬慰我倆:“兒啊,寧要心寬不要屋寬!”
一家人因陋就簡、安之若素、相互體諒,和和美美生活在這狹窄的空間裏。
孩子沒有寫作業的地方,縫紉機上一尺見方的面板便是兒子的書桌。光線不好,小兒子二年級就早早戴上了近視鏡。四十幾年過去了,這架縫紉機依然保存着,在左側的面板上依稀可辨出兒子兒時的筆跡。
1976年唐山大地震,單位髮油氈木料,家家蓋防震棚,天無絕人之路,一家的住房困難竟然藉此有了轉機。先是在局機關院子裏蓋大地震棚,後來大伯家又在他家院子裏爲我們騰出了塊地兒,弟弟蓋起了能過冬的防震棚——木條作龍骨,裏外兩面糊上牛皮紙保溫,還糊了帶卷窗的風斗,門口掛上棉簾子,地面鋪上磚,生起火爐,前半宿蓋上被子還有些熱呢。多虧這樣一間防震棚,暫時緩解了我們的住房困境。
又過了兩年,弟弟結婚,弟妹家在前門外解決了住房。我婚後無房,局裏也分配了宿舍——1978年11月24日,我結婚15週年的日子,永生難忘。
這一天我們搬家了,全部的家當時只裝了少半卡車。我坐在槽幫裏,車開動了,一擡頭,猛然看到九十五歲的老奶奶在初冬的寒風中佇立着,雙手拄在柺杖上,稀疏的白髮被風吹亂。我忍不住心酸:“再見了我的奶奶,再見了父母,再見了東城,我的家!”
西
單位給我們新分的宿舍在西城三里河,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蘇式居民樓,一套三室,我們住其中十八平方米的一間,廚房廁所兩戶合用,還另有洗漱間。
蝸居久了,當時搬家心切,只聽房管員介紹了一下,連房子都沒看就定了下來,簡單的掃了掃房就入住了。剛剛從那麼狹窄的空間來到這裏,感覺身心都特別的舒暢!
搬到這裏,兩個孩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睡覺的單人牀。放了學坐在自己的牀上,把作業在兩牀之間的餐桌上攤開,終於能夠坐正了身子舒展開雙臂寫作業了。
那年,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各行各業欣欣向榮,人們的心情倍感舒暢。每天下班從樓下的菜市場提上菜來,推開廚房的窗子準備做飯時,隨風飄進李光羲的祝酒歌:“美酒飄香歌聲揚……”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氣,是啊,生活多麼的美好啊!
這時我在單位已經是業務骨幹。西城三里河距離我們倆上班的單位很近,坐車不用換車,騎車只要十多分鐘。我經常在晚飯後騎車到局裏去加班,總想多做些事兒,幾乎年年評先進。我參加的兩個項目還獲得了全國科技大會獎,在這期間我也入了黨。
三里河附近有幾家俱樂部和電影院,那個年代多是贈票和單位發票,遇有看電影的機會,全家就像趕場一樣,快快做飯快快吃,連跑帶顛的去看電影,緊張且快樂着。電影散場回家走的路上,兩個兒子邊跑邊跳邊唱着《三笑》的插曲:“一笑再笑連三笑啊,唐伯虎的靈魂上九霄……”
1982年,大兒子要參加高考了,真希望能有一個安靜的學習環境,這時單位在宣武區蓋的新宿舍開始分配了,我分到了一套兩居室。1982年的3月31日,我們結束了在西城三年多的快樂生活,帶着滿滿一大卡車家當搬出了三里河。
南
新家在宣武區半步橋,新建的兩棟六層樓,樓上樓下都是單位裏的老同事,白天大家一個單位工作,晚上相互串門聊聊天,有困難找到誰都能幫個忙。
半步橋的新居在六層,採光通風都好。室內四白落地,滿屋都是新鮮的水泥和油漆味,又是第一次有了自家獨用的廚房和衛生間,依我們的眼光來看已經是非常棒了,擦擦玻璃擦擦地就搬家了。
這次遷居就是爲給孩子們創造一個獨立的空間,搬進來什麼都不整理,先爲他們擺上寫字檯,支起畫架,佈置好學習的環境。搬家那天,小哥倆早晨還是從西城出門去上學,晚上回來就是南城的家了。
在這個新環境中,幾年之間,哥倆先後考上了理想的大學。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的工資不多。雖然那時的教育費用並不高,但是同時供兩個孩子上大學,也常常令我們捉襟見肘。沒有辦法,只能是我們倆本不奢侈的生活再進一步節儉,吃飯不去食堂,天天帶飯,不添衣服,上下班只穿工作服。即使這樣,爲孩子提供的物質條件也是非常可憐。記得大兒子被外語學院錄取後,我騎着自行車馱着行李送他去報到,很多同學都拎着箱子,而他只有個鋪蓋卷,褥子上還滿是補丁。
在南城住了十年,孩子從高中到大學畢業直至參加工作。這期間他們的老祖宗也去世了,終年九十七歲。隨着孩子一年年長大,妻子的身體也因勞碌漸漸地顯現了問題,體力大不如前,半步橋的六層樓是爬不動了。也許是因爲離東城父母家遠的緣故,我也老覺得這裏不是我們的最終住所。
隨着同一棟樓住的老同事相繼搬離,在1992年除夕的前一天,我們也租了兩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從半步橋搬走了。
北
單位照顧到妻子的身體,爲我們調換到北三環的西壩河。新蓋的三座塔樓立在路邊,色調深淺有致,在陽光下分外顯眼。
搬到這裏,上下樓有了電梯,住的三居室還另外有門廳和儲藏室,南有陽臺北有晾臺,廚衛俱全。我們興奮地給新家貼了壁紙鋪了地磚,每屋選裝了不同風格的吸頂燈,門和廳之間還做了個木格柵,上面掛滿了綠藤。住房,除了實用的功能之外,第一次注意到了舒適和美觀。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三環路,馬路不寬路面不平,還沒有過街天橋和地下通道,沒有隔離帶和護欄。我們搬來一年,一條全封閉全立交的高等級城市環路建成了,門前的公交車一下多了,商業服務業設施也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沿途綠樹成行,鮮花常開,草坪如茵。
也是在這會兒,鄧小平南巡講話發表,改革開放進入新階段,從那時起,我也進入了參加工作以來最爲繁忙也是心情最愉快的時期。這期間兩個兒子先後結婚,同一年相隔四十一天,父母卻永遠離開了我們。又過了一年,我的兩個孫子相繼誕生了。
不知不覺間,我們老兩口步入老年,妻子的身體每況愈下。繁忙之餘我意識到,我們已經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妻子除了自己工作外,還要侍奉奶奶、孝敬父母、支持我的工作,培養兒子,照顧孫子。從結婚時住門道開始,隨我四處搬家輪迴了東西南北城,無怨無悔。2007年,我把住的這套房賣掉,換了套馬路對面的公寓,想讓妻子也住上寬敞的房子。
看房那天,妻子還在住院,我開着車把她從醫院接出來,她在幾個戶型中選了自己滿意的一套。待一切收拾就緒準備搬家時,我得意地把她帶到新居。她從掛着水晶吊燈的餐廳走到客廳,穿過推拉門來到兩米寬七米多長豁亮的陽臺,透過淡綠色的落地窗,院內奼紫嫣紅的花園盡收眼底。
我不聲響地跟着她,看着她拉開櫃門看看,擰下水龍頭試試,我非常瞭解她此時的心情。在客臥門口,我告訴她:“這間將是你的琴房,鋼琴就放在牆對面。琴房外又是個陽臺可以養花,透過陽臺的窗戶,可以看到樓下的竹林和甬路。”
看過新家,妻子感嘆:“做夢也沒有夢見過能有這麼好的家呀!”“是啊,我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怎麼能憑空夢出來呢?”我也感慨道。說着走到了門口的玄關,“你看,這玄關就已和你我當年結婚的新房一樣大啦!”我轉身看到從無哀怨的她,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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