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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霞艷
《在莫斯科》是范若丁先生的長篇新作,他試圖寫出五十年代的蘇聯和九十年代的俄羅斯。因為包含著半個多世紀的歷史跨度,所以作者在敘事人的選擇上一直小心翼翼,最終讓沈明這樣一個九十年代的訪問俄羅斯的學者擔當全書的敘述人。沈明在寓所裡碰到了老一代的留學生———鄭慎立,此時他的身份是藥品公司的老板,改革開放後到這裡來打開市場。他鄉遇同胞,鄭慎立對沈明和蓮娜打開了記憶的窗口,第一人稱敘事增強了真實感,將我們帶進了那激昂慷慨的青春夢想之中:
那與新中國共同成長的一代青年學生抱了什麼樣的理想和希望,踏上俄羅斯這片凝結著夢與渴望的大地?『新中國的一切,要我們安排,新中國的一切要我們當家,做主人———』、『啊,我們的首都,啊,我的莫斯科!』
希望的翅膀撲扇撲扇,哪裡會料到小人物與大歷史撞擊的結局?在指點江山的壯志未酬時卻碰到了人生的轉角,歷史運動撞彎了他們的青春。從此,同來的一群年輕人的命運分化:有的頤指氣使,有的居然成了右派,有的即便沒有成右派,卻中途被遣送回國,不能再繼續留在俄羅斯潔白的童話世界中……噩夢沒有因此完結,時代的波浪此伏彼起,他們一再地經受運動的錘擊。即便在莫斯科經歷了時代的嚴霜,留學生活依然是他們人生最光彩的華章,微妙而豐富的愛情世界永遠是人生青春期的領銜主角。在女主角何妤和童山花這兩個人身上,凝聚了諸多衝突,而追溯這些衝突的起源,乃是由於愛情。
愛欲,人生的最高境界和最低境界在此匯合。
作為一個悲劇人物,童山花的所作所為既叫人發指,也叫人同情,她的悲劇是性格悲劇、時代悲劇以及人生錯位的悲劇。她喜歡俄羅斯文學卻被送來攻讀理科,她情竇初開就已看到愛情之外的障壁……她本是高乾家庭的『山公主』,在世俗權力結構中擁有太多,貝瑛就一直是她的左膀右臂,但這些無法叫她滿足,她的內心空蕩蕩,所以缺乏品性魅力。童山花曾對男主角鄭慎立動情,但礙於女性的矜持,更礙於家庭出身,她的愛欲戛然而止。此後,她就沒有將愛情放在人生的正當的位置上。功利、政治角斗、經濟利益佔據了她的失衡的心靈空間。嫉妒之火終日在她內心焚燒,她尤其嫉妒何妤這位天真可愛、單純向上的姑娘,嫉妒她的俄語、容顏、成績、愛情、事業以及她的一切!因為嫉妒,她利用運動整治她、打擊她、摧毀她;同時,她也利用她,留學時在學業上依賴她,回國後又在專業上依賴她。童山花像變色龍一樣根據需要變換著自己的臉色,時而熱情似火,時而結滿冰霜。權力欲望宰制著童山花,她甚至可以整治自己愛過的鄭慎立、告發自己愛過的丁家勝,不擇手段使她迷失,價值無處歸依,最終在聽到鄭慎立、何妤夫婦的科研成果得到國際獎勵時自殺。
馬爾庫塞說過:『思想的一個最崇高的任務就是反對屈從時間,恢復記憶的權利,把它作為解放的手段。』這部小說正是如此,既顯示了情境的巨大力量,人們會在運動中因為害怕、自私和屈服而說出違心話,也展現了人性的高貴,人對真誠、真情的呵護和向往。就像童山花身邊會有貝瑛、覃吉沆瀣一氣;被欺壓的何妤也會得到鄭慎立和陽亮他們的支持。在最黑暗處總有人性頑強地生長,曙光依然會在最寒冷的時候降臨,因此,盡管磨難重重,一個民族纔有資格談論教養和廉恥。童山花和何妤的衝突不是簡單的個人衝突,而是歷史的兩極。歷史就像秋千一樣在這二者之間飄來蕩去,在欲望世界中左衝右突。
莫斯科河『逝者如斯』,全書敘述視點在五十年代的蘇聯和九十年代的俄羅斯中間來回跳躍,時間跨度、今昔對比產生出一種巨大的敘事張力,讓我們細細感受兩代留學生的痛與愛,感受理想的心靈回聲。
申霞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