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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袁可立寫有這樣的詩句:“秉鉞來渤海,三載始一逢。”如今火車提速,袁公若再訪渤海已用不了三年,但是現在的渤海與袁公四百年前所見的渤海相比,早已是“判若兩海”。隨着蓬萊19-3油田溢油事故的發生,社會各界紛紛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渤海。掩藏在經濟騰飛背後的渤海之殤終於被擺在了公衆面前———渤海正在走向“死海”、“臭海”的邊緣。
海水變“甜”
姜各莊鎮位於河北省樂亭縣東部,灤河從鎮子北部流入渤海。應了那句老話,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多數姜各莊人的生活都與海洋有着直接或者間接的聯繫。不少人世代經營漁船,近來又有不少人辦起了養殖場,但有一點於他們而言是一樣的,即這東邊的渤海就是他們生活的依靠。
走過東海漁港鏽跡斑斑的鐵門,記者看到幾十艘漁船正安靜地停靠在港邊。用於扇貝養殖的浮標在牆角堆成了小山。整個漁港冷冷清清,爲數不多的漁民穿着綠色的軍大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抽菸聊天。
當記者向漁民們打聽渤海水質情況時,“這五六年差多了”是記者聽到最多的回答。姜各莊的漁民老趙說,如今的海水一到四五月份就變成紅色,有時候長達兩三個月不褪去。趙師傅說他甚至嘗過這變紅的海水:“那時期的海水已經不鹹,而是甜的了,你這就知道它有多毒!”在渤海,赤潮爆發頻率逐年上升,就在今年7月中旬,渤海灣溢油事故現場就曾出現了長約2海里的巨大的赤潮帶。對於渤海中的生物,無疑是一場巨大災難。
渤海“魚荒”
靠海吃海,可如今的渤海已經不那麼靠得住了。老趙告訴記者,就在五六年前,漁民出海時還能捕到梭子蟹、鯧魚之類的較爲上等的水產,可如今大多數魚種已經絕跡,皮皮蝦成爲了他們能捕到的主要水產。
受影響的不僅僅是漁民,養殖戶的損失更大。周師傅對記者說,他曾經養了14年蝦,但是因爲渤海水質逐年惡化,像他這樣的小規模養殖戶越來越難賺到錢,於是索性放棄了養蝦,到漁船上打起了工。胡師傅也是姜各莊鎮九間房村的扇貝養殖戶,他拎着用於扇貝養殖的網籠對記者說,在幾年前,像這樣一籠的扇貝能有一百元錢的產出,但是如今,一簍扇貝只能賣到50元錢左右,有時候甚至只有三十元錢。在胡師傅所在的九間房村,像他這樣從事扇貝養殖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據相關調查,渤海的污染比例已經從2005年的14%上漲到了2010年的22%,今年這個數據還在上升。目前渤海海水中Ⅰ類和Ⅱ類海水只佔到55.1%,也就是說,渤海有將近一半的海水已經遭受了污染。伴隨着水質的惡化,昔日的渤海漁場已經鬧起了“魚荒”。天津市渤海水產研究所發佈的“渤海灣漁業資源與環境生態現狀調查與評估”項目報告顯示,渤海漁業資源已經從過去的95種減少到目前的75種,野生牙鮃、河豚等魚類已徹底絕跡。
海納百“污”
渤海污染如此嚴重,原因來自多方面。有專家指出,渤海目前複合污染十分嚴重,水體嚴重富營養化,重金屬、石油類污染、持久性有毒污染物交叉作用,從而使渤海一步步邁向了“死”海的邊緣。
來自陸地的污染是渤海污染的主要源頭。《渤海環境保護總體規劃》編制組組長夏青指出,渤海污染80%源於陸地;水利部副部長鬍四一說,2009年入渤海主要河流水功能區水質達標率僅爲32.57%;國家海洋局的監測結果表明,2010年渤海陸源入海污染物的化學需氧量入海總量達300萬噸以上。
近幾年來,環渤海經濟圈的許多地區經濟發展十分迅速,樂亭縣只是一個縮影。很多工業園區在渤海邊拔地而起。這些工業園區在爲當地的就業與稅收做出巨大貢獻的同時,也使渤海成爲了“海納百污”之所,並直接惡化了渤海水質。
其次,大規模的圍海造地、環海公路建設、鹽田和養殖池塘修建等開發活動,也使渤海大量的濱海溼地永久喪失了其作爲地球之腎的調節功能。據瞭解,迄今爲止,渤海圍填海面積已近400平方公里。遼寧雙臺子溼地的面積已經比上世紀80年代減少三分之二以上。天然溼地以如此速度大面積減少必然給當地生態環境帶來重大影響,渤海近幾年生物多樣性減少就與其有着直接聯繫。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局長房建孟指出,大規模的圍填海工程不可避免地佔用重要的生態岸線。產業發展佔用了大面積的海域空間資源,導致物種原生境破壞,重要生態系統完整性遭到破壞。同時,也將進一步加大該地區的海洋環境壓力,並可能引發海洋資源競爭加劇、環境風險失控,降低環渤海地區產業發展與海洋資源環境的協調性,最終導致該區域發展的不可持續性。
再次,渤海沿岸河流入海徑流量總體減少,直接導致了渤海鹽度升高與河口生態環境改變,從而使渤海逐漸失去了魚類產卵場的天然優勢。有調查指出,渤海在2008年8月的低鹽區面積比2004年同期減少了70%。河流入海徑流量的減少,究其根本原因在於最近幾年沿河地區經濟發展迅速,生產生活用水量與以前相比有了大量提高。
此外,海水養殖業的大面積開發也加劇了渤海水質的惡化。在記者走訪九間房村的過程中,不少養殖戶都對記者抱怨說,姜各莊現在大面積發展的海蔘養殖是這一帶海水污染的主要源頭。胡師傅告訴記者說,海蔘養殖過程中需要用到很多藥水,這些藥水雖然用在海蔘身上沒有問題,但是卻比莊稼上用的農藥還“毒”。胡師傅還透露,姜各莊的海蔘養殖戶大多並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遼寧大連一帶。因爲大連等地區目前對於海蔘養殖用藥已經有了較爲嚴格的監管,一部分海蔘養殖戶就轉移到了監管相對較爲寬鬆的樂亭。
漏油陰影
如今,已經傷痕累累的渤海又新添了一道瘡疤。2011年6月初,美國康菲公司與中海油合作開發的中國近海最大油氣作業項目蓬萊19-3油田發生了嚴重漏油事故。事故發生之後,作爲油田開發者的兩家大型石油公司與國家海洋局都沒有第一時間向公衆披露漏油情況。在漏油事故在微博上披露、各方媒體紛紛跟進之後,相關各方纔將漏油事故的處理擺到透明、公開的位置。
可是直到今天,漏油事故仍然沒有得到完全解決。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11月2日發佈的監測報告指出,該油田C平臺附近仍有油花溢出。原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趙章元認爲,渤海溢油總量可能達到6.5萬噸,其帶來的生態影響可能超過2010年美國的墨西哥灣石油泄漏事故。
雖然如此大規模的漏油事故在渤海尚屬罕見,但是大大小小的石油溢漏在渤海卻是時有發生。“渤海油污染事故時有發生,溢油風險正在加大。”國家海洋局海洋環境保護司副司長王斌表示。“根據國家海洋局的監測,2010年渤海共發生12起油污染事件,均爲小型溢油事件,與船舶泄漏有關的燃料油溢油事件爲10起,由石油勘探開發造成的原油污染事件2起。截止到目前,今年渤海海域已發生泄漏事故14起,其中8起爲燃料油,3起爲海洋石油勘探開發溢油,另有3起爲不明來源原油。”有專家稱,大型石化企業向渤海灣地區的集中靠攏正是渤海石油泄漏事故發生頻率趨增的原因所在。
石油泄漏不僅給受影響海域的水質與生態造成了極大的破壞,更是直接侵害了沿岸漁民與養殖戶的經濟利益。樂亭縣的扇貝養殖戶年初時還對今年的收成滿懷期待,以爲日本的核泄漏事故必將擡高今年的扇貝價格,但如今,養殖戶們的希望已經落空。據樂亭縣扇貝水產養殖協會會長楊基珍說,目前該縣的扇貝養殖面積達35萬畝,常年養殖的扇貝達700萬籠,這次的污染事故帶來的苗種損失達到了1.4億元,如果再算上工人工資等損失,損失至少在3.6億元。
受影響的不僅僅是養殖戶。黃師傅告訴記者,他家漁船上的漁網就不幸染到了油污,而染了油的漁網因爲無法徹底清除油污的味道,已經無法重新用於捕撈,必須更換漁網。如今市場上一張漁網大概要200元錢,而他家漁船上大概要用六七百張網。對他們而言,這無疑是一筆數目巨大的損失。
維權之路
石油泄漏給沿岸漁業與養殖業帶來的影響可謂致命,但是作爲受害方的養殖戶與漁民的維權之路卻是步履維艱。
8月31日,樂亭縣扇貝水產養殖協會會長楊基珍和其他幾名養殖戶代表向天津海事法院起訴康菲石油中國有限公司,索賠3.3億元。然而法院認爲,起訴方提供的證據不足以證明康菲公司與樂亭養殖戶存在損害與被損害關係,因此駁回了養殖戶的上訴。
儘管樂亭養殖戶打算準備證據重新提起上訴,而且有越來越多的環保組織和公益律師加入到了此次渤海漏油的訴訟團隊之中,但賠償問題的解決前景,卻很難讓人感到樂觀。當前中國的法規體系對於類似蓬萊19-3石油泄漏這樣的大規模生態事故幾乎是一片空白。在《海洋環境保護法》中,大部分法條所規定的處罰金額都不會超過20萬元,這樣的數字擺在如今的事故面前顯然是荒謬的。
更重要的是,在經濟掛帥的大背景下,許多主管部門對於那些作爲納稅大戶的大型企業往往缺少監管,更很少因爲環境責任感而對這些大企業動真格。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位專家表示,在中國,政府幾乎沒有真正支持過任何一項針對大型企業的民事訴訟,多次相似的環境事故最後都是通過行政手段解決。這次渤海漏油事件發生已有數月之久,但有關部門反應卻不夠迅速。
近日,北京華城律師事務所律師賈方義一紙訴狀,將蓬萊19-3油田漏油事故的有關各方都告上了法庭。賈方義一方面向多家海事法院提起了環境公益訴訟,要求中海油與康菲石油共同爲事故負責,設立100億元賠償基金;另一方面又向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了行政訴訟,狀告國家海洋局行政不作爲。賈方義稱,自己此舉是出於一個公民與法律人的社會責任感,但是他自己也明白此次訴訟前景並不樂觀。截至目前,賈方義的起訴因爲各種原因,都還沒有被立案。
漏油事故發生後,自然之友等公益組織曾發出多封公開信,呼籲康菲公司和中海油等相關單位阻止事態惡化,並籲請國家海洋局儘快進行污染事故調查和處理。國家海洋局邀請了自然之友、公衆環境研究中心和達爾文求知社等三家民間組織參加與渤海漏油事故相關會議,邀請他們協助蒐集和整理國外的相關案例,爲事件處理提供參考。但自然之友總幹事李波認爲,海洋局在認可民間組織關注海洋污染的同時,也認爲民間組織沒有提起公益訴訟的資格。
國外的經驗證明,類似事故發生後,會有多家環保組織提起環境公益訴訟。這種訴訟是指環境傷害的非直接受害者,基於環境保護的公共利益,以停止環境傷害、恢復生態環境爲目的,提出的公益訴訟。3年前,中國最高法院推出了環境法庭實驗。從那時起,環保公益組織作爲原告提起環境公益訴訟有了法律依據。可惜的是,目前環保法庭的實驗還侷限在有限區域內,沒有覆蓋到海域污染問題。
美國經驗
事實上,溢油事故雖然危害巨大,但在事後處理上卻並非沒有經驗可以借鑑。2010年美國解決英國石油公司在墨西哥灣原油泄漏事故的方式就提供了一個參照。事故發生第一天,以美國海岸警衛隊爲核心的地方應急指揮中心就宣告成立;第二天成立了多部門的區域應急小組;國家溢油反應小組在第三天成立,其中有16個聯邦部門互相配合。在事故的後續賠償問題上,美國的司法體系更是體現了其在處理這類重大事故上的成熟。英國石油公司不僅接受了總計23000起個人賠償訴訟,且啓動了總額高達200億美元的溢油事故處理基金,用於對事故帶來的經濟損失與生態損失進行賠償。由此看來,如果中國也建立健全了相關法規,輔以及時且嚴格的政府監督,再加上民衆與媒體的積極介入,相信處理類似的事故也許不會再像如今這般艱難。
最近,渤海漏油事故有了最新進展。11月11日,國家海洋局公佈了蓬萊溢油事故原因的調查結論,稱系康菲石油中國公司在生產作業中違反總體開發方案造成,認定這是一起“造成重大海洋溢油污染的責任事故”。國家海洋局表示,該事故的原因和性質已經查明,責任已基本查清,有關部門將繼續做好後續處理工作。
對於國家海洋局的結論,康菲中國公司表示,公司全面配合了調查組所進行的廣泛深入的調查。“我們再次爲發生這兩起不幸的事故併爲它們給渤海灣環境以及中國人民所造成的影響真誠道歉。”此前康菲曾承諾將設立渤海灣生態基金和賠償基金,不過迄今沒有實質性進展。
山東大學海洋學院副教授王亞民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這是溢油事故發生以來官方給出的正式的鑑定結論,爲下一步的索賠奠定了基礎。此次調查結論詳盡描述了康菲的各種違規之處,並明確定性,將有利於民事索賠。他認爲,按照國際慣例,現在政府可以到法院申請凍結康菲部分資產、資金,用作擔保金。
重歸碧海
有專家指出,此次渤海漏油事故處理過程中反映出來的重重困難,究其根源,在於當前某些主管部門仍然以GDP先行,不僅自身缺少環境責任感,而且對於民間自發形成的公益性環保訴求缺少尊重。對於經濟發展的一味追求,以致一切以GDP爲準,這或許正是渤海總體污染狀況難以得到根本改善的癥結所在。如此思路之下,各利益主體往往都在發展資源的爭奪上費盡腦汁,而對於發展帶來的環境責任卻推諉再三。幾年前渤海治污各部委、各地方“多龍鬧海”的局面正是由此而出現。
事實上,經濟界學者對於開發區遍地開花的發展模式所帶來的環境成本早就表達了擔憂。“環渤海地區三省兩市(遼寧、河北、山東、北京、天津)所有的‘大躍進’計劃都少不了上重化工業,這麼比着幹,比着排污,渤海遲早要變成臭海。”中國區域經濟學會副會長陳棟生如此說道。
陳棟生說,如今,事實證明渤海的確已經走到了“臭海”、“死海”的邊緣。要使渤海重歸碧海,真正回到400年前的碧海藍天,關鍵在於轉變觀念,儘快樹立起更爲全面的發展觀。
渤海污染大事記
2011年10月15日
中海油天津分公司遼東灣北部錦州9-3油田WHPB平臺附近發現油帶。據該公司報告,油污系附近施工船舶起錨作業過程中刮碰WHPB平臺至錦州9-3西油田(中心平臺)的海底混輸管線導致溢油。
2011年6月至今
中海油和美國康菲石油公司的在華全資子公司康菲石油中國開發的蓬萊19-3油田B平臺和C平臺先後發生了泄漏事故。截止到目前爲止,該漏油事故仍然沒有得到完全解決,事故的後續賠償工作也仍在進行中。
2011年8月
大連福佳大化PX項目防波堤遭到颱風破壞,PX等化工儲罐受到嚴重威脅。經過緊急搶修,潰堤缺口得到修補。但此次事故引發當地公衆有關毒氣泄漏的普遍擔憂,當月14日,大連市政府決定該項目停產搬遷。
2010年7月
中石油位於大連新港碼頭的一條儲油罐輸油管線發生起火爆炸。爆炸造成附近海域上百平方公里海面污染。這起事故溢油量超萬噸,創下了當時中國海上溢油事故之最。根據中石油和大連市政府就事故善後達成的意見,油污清理結束的後續賠償工作由大連市政府負責,中石油“以投資抵賠償”。
2007年5月
煙臺海域發生聖文森特籍“金盛”輪和韓國籍“金玫瑰”輪船舶碰撞溢油事故。山東省海洋與漁業廳起訴“金盛”輪船主金盛船務有限公司。要求賠償國家漁業資源損失、海洋生態損失、調查監測費用及利息。此次溢油事故對海洋生態造成的損害898.1644萬元,對天然漁業資源造成的損害722.32萬元。在此基礎上,法院判決“金盛”輪船主承擔相應的賠付責任。
2006年2月
勝利油田分公司發生海底輸油管道溢油事故,以及海上油田盜油致原油泄漏,導致約300平方公里的海域污染。
國家海洋局最終沒有對勝利油田進行行政處罰。青島海事法院在2010年判決,判令油田補償漁民70%的損失,共2000餘萬元人民幣。天津海事法院則調解確定,按照評估報告所認定污染損失額的40%向各原告給付損失補償金。
2002年11月
馬耳他籍油輪“塔斯曼”海輪與中國大連“順凱一號”輪在天津大沽錨地東部海域碰撞導致原油泄漏,污染了天津海域和部分唐山海域。該案例爲中國首例海洋主管部門提起的海洋生態損害賠償案件。
天津市海洋局向天津海事法院提交訴狀,要求“塔斯曼”輪船主以及爲其擔保的船東互保協會賠償因溢油造成的海洋生態損失。此次索賠案初審裁定賠償金額共計4209萬餘元,但終審後被告最後支付賠償金僅有大約330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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