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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耳之鼎……爐中預置特爲焚香而精製的香灰,香炭一餅,燒透入爐,輕撥香灰,淺埋香炭——約及其半。香炭上面置隔火,隔火可以是玉片,也可以是銀片……之後,方在隔火上面置香。”(P53)宋人焚香已經具有了實用而講究的整套燃香器具和規範。
焚香關乎香(植物生長與偶然的死亡)、香具、香詩、香事,它畢竟不同於現代人在鐵爐裏添一塊蜂窩煤取暖,老百姓夏夜點燃艾蒿驅除蚊蟲之患,現實功用倒在其次了,反而是形而上的東西在牽引。大概也是這個原因,焚香正像其他許多的玩意兒一樣復燃。
作者在後記中聲明:古今香事已大不同……因此《香識》的關注點仍是古代,乃是兩宋士人生活中與詩詞相偎依的一縷香韻,那是現代生活中已經完全消失了的氣息。
揚之水先生的這本《香識》是一本名物源流考,八年前所陸續發表的七篇文字的集合。從出土器物、壁畫、雕塑、中國畫、詩詞等實證角度來還原“香”的存在。考究的文字,精美的圖片,讓人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間各取所需。
宋李公麟《維摩演教圖》。維摩詰與前來探病的文殊菩薩相會這一場,莊嚴清淨,自然少不了香的烘托。從維摩詰錦榻旁的“出香”須彌座和蓮花之上狻猊的口中,嫋嫋升起朵朵祥雲,暗合大乘佛法所宣教義之大悲心的升騰。在大雁塔的門楣石刻,同樣有天女雙手捧“蓮花爐”。香,不僅是消業、通靈、還魂一刻的媒介,更是有識階層日常生活中的常見。
明陸師道臨文徵明《吉祥庵圖》。袒腹榻上的儒生,作曠達之態,與僧人坐而論道,悠然靜謐。這是二十年後,文徵明遇與當年一同訪庵故友劉協中的兒子憶起當年情景所畫。此時,自家西頭的吉祥庵已毀,劉協中早已駕鶴西去,權僧也已化去。文徵明還不忘繪出花几上的三足爐裏一炷香,有芳香入夢來的無常,卻並無悲涼。
宋劉松年的《秋窗讀易圖》。讀書人獨處,不忘在案上置一個兩耳三足的小爐子焚香。紅楓落在院子裏地上,秋水與遠山都顯瘦了,唯獨長天遼闊而明淨。
雅集、出遊、對談、枯坐、撫琴對弈,都有爐與香的影子。沒它,過於寡淡,真的無所從來、無所去往,也就無所見、無所爲和無所謂了。一縷香氣,不僅通幽達聖,更是神思飄渺無定之時,與人間煙火隔而不絕、絲絲縷縷、長相延續的牽連。這也許恰好是中國文人精神內核的暗示,不放任而去,卻也決不會沒有個人精神空間的獨立清淨。
早在秦漢之前,中國還只有“蘭蕙椒桂”而已,秦漢之後,西域往來增多,特別是伴隨着釋教的傳入。各色飽吸異域陽光雨露的植物所切割凝結提煉或乾脆是蟲害水浸偶發而產生的皮、果、花、木、種傳入進來,大大地提升了人的嗅覺,更提升了人們探索世界的想象。香從一開始就是人的想象力參與的存在,它從鼻息出入,心中勾連描繪出的卻是隱祕而生動的遠方。
通常歸因於經濟往來的活動,終究是從人的念頭起,本源還是思想的流動。香,正是思想流動的衍生物和承載物,到中土之後,便大大地加入了自己的一套,從植物取用、爐器、製作到範式、以及功用和傳說,並且形成了自己獨特完整的審美,宋時期達到了成熟的完美。《香識》就是要確認,這種獨特的審美有此實證並值得懷戀。
如李維楨爲周嘉胄的《香乘》序中所言:“展讀此乘,芳菲菲襲。餘計人性有同此好者,案頭各置一冊,作如此鼻觀否?”
夜讀《香識》,恰逢夜雨霏霏,秋夜靜謐,鼻觀不夠,咱也燃一炷印度香湊趣。包裝上有產自班加羅爾的確切名址和Email地址,香氣裏有“一切實有皆是虛妄”的溫暖、喜樂和平靜、智慧,就讓我這種極不講究章法的與最古雅乃至消逝未了的精神世界通一回香氣。
視“香”作爲古物,特別是依附於宋士人氣息的古物,寒夜裏自然頗具悵惘,但也多是附會牽強的情緒而已。香,終究是依賴於人們對它的鐘愛而存在。那是一種對植物與自然的依賴,激發最本源的想象力、且與生理至極隱祕、深刻印象相契合。
揚之水先生的《香識》讓有此癖好的人有福了,識香就好了。 F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