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楊克
『知青』這個1800萬人的龐大群體,似乎是被遺留在了共和國並不遙遠的歲月裡。作為一個時代的記憶,再也醒不過來。一群十八歲上下的孩子,承受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烏托邦的夢。這個過於沈重的夢,代價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與人生。時至今日,關於知青的介紹都還沒有進入正規的歷史教科書中,我們對於他們的所有了解幾乎都是來自於文學作品。
然而,這部由一批當年自廣州赴海南的知青個人『口述』的歷史,重塑了一段已銘刻於歷史內心的記憶,雖然直到現在歷史對此都還沒有開口說話。但畢竟,知青不再作為『沈默的大多數』而只是低下頭獨自緬懷、獨自悲哀,而是張開口大聲地去講述自己知青歲月的悲歡離合情。這樣非虛構的『口述』為這段歷史賦予生命和體溫,讓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當時空氣的味道,還有他們所仰望到的天空的顏色。在口述者的故事中,歷史不再是凝固的墓碑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一段段有血有淚的青春年華。
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包含的正是知青們通過筆述歷史和整理圖像對集體回憶的自我拯救所作的一番努力。
正如編者所言,這是將『口述史』方法引入知青史研究的一次嘗試,其可貴之處在於讓這批普通而不可替代的歷史親歷者,用自己的聲音參與歷史的創作,從而有助於建立知青歷史研究的多元視角,有助於拓寬新視野和補充新的資料,乃至達至將來某個學術階段的歷史重建。
知青們仿似是歷史的活標本,帶著歷史的尷尬痕跡,頗有些悲哀地留存在一個時空轉化的現代世界。這一代已經年過花甲的老人,依然被稱作『青年』,『知識青年』也就是『知青』。他們所有的命運和人生都與這兩個字相關。即使留在海南做了一輩子的農民,即使回城只是當工人又趕上下崗去做各種粗俗的社會工作,依然是『知識青年』,無法擺脫也無從擺脫的『知青』。他們是如此的尷尬,如此荒謬地無法尋找到自己在現代社會中的真正位置,因為直到今天歷史也不曾公開公允地給予他們評價,只是默認他們的存在,卻並沒有給予任何回應。一面要掩蓋自己的尷尬,一面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一面又要撫慰自己的傷痛;他們的生命就在這樣的錯亂中慢慢隕落、沈重地隕落。
『回家』———當年被拋到荒村野嶺與寒風冷雨相伴的他們大喊的是『回家』,回城裡的家、回父母溫熱幸福的家;而今天處身於大都市,寄居於窄小的樓房中的他們在心裡仍然呼喊的大概還是『回家』,回到那片海島的家、那片青山縈繞綠水長流的家。多少年過去了,被當時的社會所拋棄的他們回不到家,一直就在尋找家。我想多年以後的今天,無論身在何處的他們抬起頭所看到的,大概依然是年輕時海島上飄著海風味道的蔚藍的天吧!
倘若說,個人記憶只有在文本化之後,纔能在保存、生存乃至匯合成為集體記憶的片段,不可避免使它削弱了時空語境和真人真事的鮮活,那麼,幸而還有圖像,以另一生命展現形式避免了作者書寫和讀者語境的雙重過濾與扭曲,也為突破文化和審美隔閡爭取了更大的空間。本書另一部分『圖像史』,以珍貴的歷史圖片更加直觀、毫無遮蔽地展現了他們當年的生存狀態、物質與精神生活,以及進而窺見他們心中隱匿的秘密。
或許這段集體記憶自我拯救的歷史,借助零散而字字心扉的回憶,借助略微褪色而重現場景的照片,可以給他們一條通向『家』的道路,可以給他們一個自我認同的理由,也可以給他們一個撫慰傷口的良藥。閱讀的人,只是帶著好奇去品味別人的人生。書寫的人卻是記錄生命與歷史相抗衡的過程,命運在這場抗衡中顯得慘烈又悲壯。每一位『知青』都是一位傳奇中的英雄。苦難的人生經歷,讓這群真誠而熱忱的一代,帶著豪邁和激昂的深情走過無悔的青春與人生。堅韌、正直、真誠、吃苦耐勞且無怨無悔是這些被稱為『知青』的人們所共同具有的品質。
(《2011:重返部落———一個海南知青部落的口述史》一書由廣東省出版集團花城出版社出版。陳祖富、林育華等著,區念中主編,本文為此書的序言)
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