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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 (水墨畫) 黃永玉作
你是誰?黃永玉詩並書
『前輩中,我最怕巴金。』談到巴金,黃永玉常愛這樣說。
第一次見巴金,是在1947年的上海,黃永玉與黃裳、汪曾祺同去。他沒有想到,早在作品中熟悉的那個充滿熱情的、敞開心扉的前輩作家,竟是如此不善言辭,更多時候只是微笑著靜靜地看著他們。好在汪曾祺是巴金夫人蕭珊的西南聯大同班同學,他的無拘無束與風趣,活躍著兩代人的相聚。後來,在表叔沈從文家中,黃永玉又幾次遇到來訪的巴金。兩位前輩,坐在那裡,沈默時候遠比言談要多。素來喜歡熱鬧輕松談話氣氛的黃永玉,遇到這種情形,常常悄悄起身離開,留下兩位前輩繼續面對,享受他們用三言兩語豐富起來的安靜。
說是『怕』,是一種特殊表述。其實,黃永玉非常理解現實生活中喜歡沈默的巴金。他在《巴先生》中這樣寫道:『巴先生自己寫的書,翻譯的書,出的別人的書,我幾乎都讀過。認識新世界,得益於這些書最多。我覺得他想的和該講的話在書裡都寫完了,他坐在椅子裡,臉孔開朗,也不看人,那個意思是在等人趕快把話講完走路。卻又不像;他仍然喜歡客人在場的融洽空氣的。只是難插一句腔。』
在黃永玉心中,巴金永遠是一個巨大的存在。所謂『怕』,是熱愛,是敬重,更是藝術化之後的透徹理解。面對巴金,無須多少交談,在《家》《春》《秋》中,在《隨想錄》中,他已經熟悉了巴金這個人。
他熟悉的不只是巴金一人,而是圍繞巴金活躍在上海的那一個文化群體。他感懷著影響過他的這個群體:『巴先生一生辛勞,不光是累,也美。他和數不盡的好友——陸蠡、朱冼、麗尼、師陀、朱雯、許天虹、李健吾……耕種長滿鮮花的花園。我是聞著這座花園的芬芳長大的。』他的書房裡,至今仍擺放著巴金主辦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六十多年前出版的許多圖書,從巴金的著作,到傅雷翻譯的《約翰·克裡斯朵夫》……每日相伴,當年芬芳,依舊濃郁可聞。對黃永玉這一代讀者來說,巴金早已成為一個文化符號,常在歷史記憶之中。
2011年10月下旬,黃永玉拿起畫筆,來畫心中的巴金。11月25日,在巴金誕辰107周年之際,位於上海武康路113號的巴金故居將完成修繕工程。
『您能不能為故居設計一張藏書票?』問他。
『好。』回答得很爽快。
『我要好好畫一張巴金的像。』幾天後,他說。『畫他的頭發豎起來。』
找到一位法國攝影家拍攝的巴金晚年肖像照片,懸掛牆上。對視,端詳。歷史思索與現實感懷,在心中重疊,一個藝術化的巴金,呼之欲出。
晚年巴金,銀發果然豎起來,凌亂卻顯力度。作為畫家,黃永玉說他喜歡巴金古典的、與眾不同的面孔,他理解,這是一張『積壓眾生苦難的面孔,沈思,從容,滿是鞭痕』。與照片兩相比較,畫中的巴金不僅形似,而且更准確,更有藝術表現力。水墨線條,產生如刀刻銅雕一般的立體效果,古典面孔的巴金,沈思,從容,凸顯其精神的痛苦,從而具備了古典美特征。
環繞肖像,黃永玉設計了具有裝飾性而又帶有律動感的梅花作為背景的烘托。以五線譜線條作為樹枝,滿枝點綴的點點紅梅,是激情與生命力的象征。同時,對熟悉巴金作品的讀者來說,『梅』似乎又有另外的提示——讓人想到《家》裡的梅表姐,體味到梅表姐以及覺新性格中的感傷與懮郁,這種感傷與懮郁,恰恰是巴金本人性格的突出特征。
《你是誰?》,是畫名,也是詩題。為這幅畫,黃永玉特意創作一首詩,題寫於畫之上,作為他獻給巴金的一首歌:
你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你是戰士,還是剛出獄的囚徒?
是醫生,還是病人?
是神父,還是信徒?
是作曲家,樂隊指揮,還是
嘹亮的歌者?
是牧人,還是羊?
是擺渡者,還是河?
是遠游人,還是他背上的包袱?
……
這是兩代人的對話。反復設問,是理解的層層深入,是詩意的渲染,也是對畫面內涵的揭示。在詩中,他甚至將巴金稱作承受精神痛苦的、沈默中的古希臘悲劇人物拉奧孔,以此賦予其更多精神的古典之美。
『你是誰?』他在問。
『我是人!』巴金回答。
一個大寫的人。一個豐富的生命。
『這是我今年畫得最好的一幅畫。』黃永玉高興地說。在自己走進八十八歲之後的這一個金秋,他終於畫出了心中的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