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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南京大屠殺”題材的小說是艱難的。若預知一本書必將把自己拖進一段血腥歷史中去,翻開它需要莫大的勇氣。閱讀尚且如此,寫作之艱可想而知。作者應該選擇怎樣的位置,才能完成這近乎不可能的觀察和講述?我硬着頭皮翻開哈金的《南京安魂曲》,戰戰兢兢讀完,嘆出一口長氣。不得不承認的是,因爲身在美國用英文寫作,哈金確實找到了講述歷史的合適位置。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南京城破,日軍進行了報復性屠殺。難民哀鴻遍野。在斷壁殘垣的故都裏,哈金選擇了相對安穩的外國使館安全區,尤其是金陵女子學院作爲故事上演的舞臺。小說選擇此地爲立足點,得以和遭到全面毀滅的土地保持一點可憐的空間緩衝。這一空間距離,也爲讀者提供了某種心理保護,使恐懼不至於猝然到來。但當侵略者的獸性越過國際慣例的約束時,損毀不過遲早事。小說時刻置於倒計時中,故事格外具有緊繃感。
小說的主要人物明妮,將南京認定爲唯一可以安身的故鄉,爲挽救無辜的中國平民作出了超人的努力。但當明妮回到美國,兩個哥哥卻因她在父親晚年沒能回國照顧而將她排斥在外,明妮無家可歸。此外,明妮因疏忽幼稚和無能爲力使玉蘭這樣的中國人慘遭戕害,成爲她的心結,負疚感最終使她抑鬱自殺。丹尼森夫人滿懷精英夢想,一心重建金陵女子學院,卻拒絕接受無家可歸的窮人入學……
各種立場態度都在戰爭器皿中滋生放大,讓人既無法武斷地指責任何人,又難以輕易地寬恕任何人。
哈金對敘述者的選擇更加富有意味。第一人稱敘述者安玲是中國人,在金陵女子學院服務。她缺乏明妮那樣的勇氣和堅持,比西方人更容易接受命運的擺佈。最令人動容的是,她不得不對除明妮以外的所有人隱瞞自己的兒子在日本讀書,娶了日本太太,被迫爲日軍服務的事實。其子浩文的死更具弔詭意味:日本隨軍醫生浩文,爲中國軍隊的一個軍官看病,病人最終不治,浩文因此被痛恨漢奸的游擊隊殺死。安玲、浩文,這些中國人展示了歷史的複雜性,也讓我們明白,戰爭本身並非這部小說的最終關注點,人性纔是。
在推薦語中,王德威教授寫到:“他(哈金)從來沒有寫一個小說只是爲了賣中國傳統文化、東方主義。”我相信這句話,但忍不住追問:在作者選擇了一個書寫歷史的絕好位置之後,視野中的中國人哪裏去了?在菩薩般的西方人周圍,中國人的形象不過是悲哀、憤怒、無奈而又自私的賤民。我不知道應該找誰詳細詢問那些中國人的事。
關於那場屠殺,哈金已經做了他能做的,而我們,以及我們的文學思考了什麼?講述了什麼?我又一次想起翻開此書時的艱難:瞭解與探索的勇氣是必須的,無論讀者還是作者,在找到面對歷史的安全位置之後,有時也需要一點冒險精神,哪怕只是在紙上。
(作者爲知名評論家)
叢治辰
《南京安魂曲》
哈金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
定價: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