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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是一種記憶,反過來說,記憶像雨後天幕上的彩虹,散發出新鮮空氣的清爽,這樣的東西,是生命中的彩虹。南方山區的夏日,常見彩虹。夏季山裏的天空,也配得上氣象萬千這個成語。雲從山頭上飄浮起來,好像是大山的夢離開了做夢的石頭。那些烏雲更像是發怒的大山,急匆匆要找到回家的路。走山路的人,更會關注頭上的這片天空,在夏天它太容易變臉了,喜怒無常。只有當它破涕爲笑時,纔給您一彎彩虹,讓人的心情,透明如這雨水濾過的空氣,清新如這一滴滴雨水洗過的樹梢的綠葉。
記得這是15年前,在雲南的滇西橫斷山脈中,我們坐着一輛麪包客車,在高山峽谷中穿行。這是中國作家訪問雲南代表團,潑水節前後,深入滇西進行了近十天的訪問活動。陪同代表團的是雲南省作協主席曉雪,代表團一行,團長是邵燕祥,同行有柳萌、汪曾祺、韓映山、李銳、畢四海等。汪老抗戰時期在昆明的西南聯大讀書,此次故地重遊,精神好,說話也多。那些憶舊的話,憶的是青年時期的往事,說起這些事,汪老也顯得年輕多了。行走於雲南的山水間,耳聽汪老講西南聯大的軼事,此次雲南之行有了歷史感。改革開放之初,滇西地區還十分貧困。記得到了保山地區,作家們登臺給當地的文學愛好者講演,熱情的主人給每位作家贈送的禮物,就是用草紙包好的兩斤當地出產粗製紅糖。在一個縣城,好客的主人們,用大碗酒大碗肉招待作家,飯後,主人們都要汪老給他們留下墨寶。如今向名家求字大概都知道“潤筆”,那時候不講這個,主人覺得讓你寫字是看得起你!汪曾祺是他們最看得起也最敬重的作家,加上汪老的字也寫得好,從吃完晚飯,一直到深夜十一點多鐘,汪老一直“筆耕不止”,揮毫潑墨。縣領導要了,祕書們要,祕書要了,工作人員要,工作人員要了,工作人員的親友要……寫到深夜,接待我們的辦公室主任,要爲汪老提神,給汪老提來半瓶酒,晚飯酒席剩下的半瓶酒。我都在場陪着汪老,覺得這實在不禮貌,便說了他幾句,大意是怎麼給汪老拿來剩酒,你們要字要得也太過分了。汪老制止了我,把酒倒進茶杯裏,笑着說,謝謝,真有點累了。說完接着寫,又寫了十幾幅字。這半宿的勞作,這半瓶殘酒,像是此行留在記憶中的一道彩虹。一說起汪曾祺,就會想起這件小事,比他的小說,更生動地劃亮記憶的天幕。此行最後在昆明結束,分手前,汪老寫了兩幅字,一幅是“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一幅是“有酒學仙,無酒學佛”,分別送給我和我的妻子。
虹是一種記憶,是生活中一個片斷,它不挑選背景,然而卻讓背景美麗。那天坐出租車回家,大雨驟降,急風暴雨來得快,也去得快,當出租車從北三環路轉到南三環的時候,一道彩虹從三環路的潘家園橋後沖霄而起,把水泥樓羣變成了童話書的封面。
潘家園因爲有個規模不小的舊貨市場而全國聞名。多年前,我從東郊的廣播學院搬到潘家園市場對面的小區,因爲書太多,新住處裝不下,搬家時把兩書架的書送給了鄰居。我在新家剛剛住下不到一個禮拜,有人就告訴我,我的一些書信就在舊貨市場出現了。可能是鄰居把書架上不用的書籍雜物賣給收廢品的人了,賣出的書刊中,也有不少我夾在書報中沒來得及清理的書信。一位文友告訴我,在這些信件中,有一封馮至先生寄給我的賀年片,標價數百元。聽了這話,我急匆匆趕到舊貨市場,轉了一大圈,沒找到,那賀年片已經被人淘走了。心裏空落落的,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紀念品啊!我和馮至先生是在1987年一起訪問意大利建立了友情,以後一直通信,直到他去世。馮至是出訪意大利的作家代表團團長,同行的還有舒婷、周濤和呂同六,後來王蒙到意大利領文學獎,也和我們一起活動。在意大利期間,博學謙和的馮至先生征服了大家的心,大家都非常願意和先生在一起。訪問活動結束前,馮至一定要用自己的錢請大家吃一餐晚飯,他說,我年紀大了,一路上得到了大家的關照,一定要表示一下,請大家不要拒絕。盛情難卻,我們在羅馬城找到一家中國餐館,吃了一餐味道極差但價格極貴的中國飯。天天美食的意大利,這個晚餐蹩腳的飯菜卻讓我終身難忘,戴着深度眼鏡的馮至,看着我們吃飯夾菜,臉上孩子般滿意的神色,獨自喝着一杯不知是什麼時候出品的,早已沒有了綠色的龍井茶。
虹是一種記憶,它清新明麗,一瞬間讓過去的日子亮出色彩。汪曾祺先生和那半瓶酒,馮至先生在意大利的那一杯陳年茶,就是兩道虹,此刻,引出長長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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