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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蛻也叫枯蟬或蟬衣。在河北老家都把穿蟬衣的叫“爬爬”或“知了猴”,大的有如男人粗壯的大拇指,小的卻似一枚半大的蠶豆。腿幾乎都呈向身體內側屈縮的痛苦姿態,許是隻有這樣,蟬才能輕易從中脫身。
說“輕易”其實也不對,兒時我是見過化蟬過程的,耗時短的要幾個小時,長的則要大半天。從一種相守了多時的事物中抽身哪有那麼簡單;從一種相守了多時的事物中不但能抽身,而且還能幻化成另外一種完全不同於自己過去的形式更不是易事。我也曾見過它在羽化過程中永遠成了一隻“死猴兒”的,被埋在地下幾年、甚至十幾年都熬了過來,在能展翅飛翔、放聲高歌前蛻變的過程中卻沒有完成自我突破,丟了卿卿性命,也是蟬的悲哀。
說起對它的感情,和我兒時的經歷有關。那時,每到夏日黃昏,母親就愛帶着我們姊妹到樹林裏捉“爬爬”。有時還會燃一堆篝火,用腳踹樹身,被驚擾了的蟬慘叫一聲撲向火堆,我們則像小鳥似的飛奔過去,把它們拾進布口袋裏。回到家,不是把它們埋到尚有餘火的竈膛裏燒,就是把它們洗乾淨放到油鍋裏炸。那種滿口流香的滋味,現在想起來都令我魂牽夢繞。妹妹小時候一發燒就抽風,後來好了。聽鄉醫說,是吃“爬爬”好的,蟬蛻是味最好的藥材。
如今,每到夏季,我總會習慣性地到林子裏找一些蟬蛻放在書案上。這不僅是出於對另一種生命的尊重,更是多年來我對這種生命的深刻理解。不知有多少次,在我對它的凝視中,便是了它們。想象自己被埋在地下的日子,想象有一天向晚我會在怎樣的召喚中破土而出,又想象我爬向哪棵能把記憶永遠掛着的樹上。接下來,我就成了有翅膀的能扯着脖子放歌的蟬了。
和林林總總的人喧馬囂相比,我喜歡這有些噪耳的蟬鳴,因它單純的唯愛而歌。若哪年這聲音聽得少了,我會感覺自己漏掉了這一年裏最重要最激越的一個季節,或者我沒有觸摸到這個季節中最生動最富有質感的聲音。假大虛空的人聲滿耳皆是,而大自然中像蟬這樣對愛對生命的吶喊與歡呼的聲音就這麼短短的幾個星期。
古往今來,有很多與“蟬事”有關的佳句。有陸龜蒙的“只憑風作使,全仰柳爲都。一腹清何甚,雙翎薄更無”,羅隱的“天地工夫一不遺,與君聲調借君緌。風棲露飽今如此,應忘當年滓濁時”,他們是借蟬罵那些卑鄙無能之輩或趨炎附勢之徒。也有劉禹錫的“清吟曉露葉,愁噪夕陽枝。忽爾絃斷絕,俄聞管參差”,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抑或楊萬里的“蟬聲無一添煩惱,自是愁人在斷腸”,也是以蟬比興了人心人情,情趣迥異卻也各得其妙。
無論是背了罵名還是享了美譽,其實都與蟬無關,有關係的卻是人。聞蟬而感只因自己心中有感,聞蟬而愁只因心中有愁。而蟬纔不會在意你人間的那些“糗事兒”、“破事兒”、“嘰嘰歪歪”的事兒,不屑地傲棲於枝頭,亙古間一代一代兀自高歌,只爲沉悶了多年有朝一日能擺脫所有的桎梏與束縛,這樣短暫、激情而狂野地愛過、歌過與活過。
當我從蟬房退出來,總有把前生丟下再生了一般。然而瞬間之後,過不盡的滾滾紅塵又羈絆而來,好像在告訴我,一片蟬聲雖然能暫時抹卻青山,但是蟬聲沉寂之時青山便又凸顯出來,似蟬蛻一樣留下的只有易碎的記憶。不過,我還是在想,作爲有思想的人,我們更應該像蟬一樣,窮盡自己的一生髮出一種真實而又動聽的聲音,給世界、給親人、給自己,以表明自己曾那樣純粹而又投入地在世上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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