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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演戲,心裏總有些忐忑。
先前曾在《左右》和《建國大業》中零星客串過幾個鏡頭。畢竟有二十餘年電視從業經驗,臺詞和鏡頭感均不成問題,間或還得到導演幾句鼓勵與讚美,便有些飄飄然,自忖演戲這活計並沒什麼大不了。待影片上映,喬裝打扮一番,悄悄潛入影院,觀察周圍反應。沒想到,當大銀幕出現自己那張胖嘟嘟的臉蛋以及招牌式的表情時,觀衆頓時譁然。那近乎歇斯底里的笑聲令人不寒而慄。於是,便顧不得許多,抱頭鼠竄,溜之大吉。
2010年深秋,忽接偉平兄電話,意外得知,藝謀決定於《金陵十三釵》中起用我出任“孟先生”一角。但凡熟悉嚴歌苓小說的讀者都知道,《金陵十三釵》構思精巧,視角獨特,她以女孩“書娟”回憶爲線索,從神父約翰與十三個秦淮女子爲切入口,凸顯救贖主題,反映崇高的人道主義,同時也表達中國人的血性和不屈不撓的精神。至於“書娟”父親“孟先生”,作者雖着墨不多,卻賦予他複雜的性格特徵和豐富的情感世界。“孟先生”一言一行均左右着故事走向。
平心而論,和“二張”相識多年,過往甚密,卻從未奢望在張藝謀作品裏留下印跡,更不用說像“孟先生”那樣有分量的角色,況且對手又是“蝙蝠俠”克里斯蒂安·貝爾,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因此,擔憂與恐懼遠勝於興奮,生怕稍有閃失,影響影片聲譽。
不過,進組之後,藝謀導演一直試圖爲我減壓。開拍前晚,他與我長談,“表演忌諱刻意,用力過度反而適得其反。只要體會出人物心境,打開心扉,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越自然放鬆,人物形象越生動真實,那是最寶貴的狀態,也是表演的最高境界。”藝謀擅長用一個字來概括人物基調。當年拍《秋菊打官司》,他要求鞏俐突出一個“慢”字,“秋菊有孕在身,她在乎腹中胎兒,所有動作便慢了下來,人物也就隨之呼之欲出。”對於“孟先生”,他強調一個“苦”字,“孟先生救女心切,被迫委身於日寇,卻又遭女兒白眼,裏外不是人,內心充滿焦慮,苦澀,委屈,哀怨。所以,人物語言必須急切,短促;動作則要乾淨,利落,不可拖泥帶水。”說來也怪,找準了心理節奏與基調,演起來倒也不怎麼費勁。連續拍攝數天後,便漸入佳境。只是拍感情戲仍感無所適從。演我女兒“書娟”的小演員天生演戲胚子,哭笑收放自如,尤其掉眼淚就像開水龍頭般易如反掌,而我演類似橋段則要醞釀許久,甚至整天不敢與人交流,獨自面壁沉思,把幾十年人生經歷中遇到的傷心事都想上一遍,這才勉強擠出幾滴眼淚。
當然,和貝爾那樣的好萊塢大腕演戲更是誠惶誠恐。貝爾所演“蝙蝠俠”有口皆碑,但我更偏愛其《美國病人》和《機械師》。值得一提的是,爲演好《機械師》,他以驚人毅力銳減55磅,這相當於他體重三分之一,最終將主人公飽受失眠折磨後的無助、疲憊、驚恐與瘋狂,刻畫得惟妙惟肖。貝爾拍戲喜歡根據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對劇本做適當微調。而藝謀拍戲也從不拘泥於劇本,據說,《活着》中90%都是邊拍邊改。因此,兩人一拍即合。
拍攝“孟先生給約翰送修車工具”那場戲時,按原劇本,“約翰”喋喋不休,詢問“孟先生”可有救人良策,但貝爾覺得此時應着重表現“孟先生”緊張心態以及當時風聲鶴唳的情勢,因此,不妨改爲“孟先生”絮絮叨叨向“約翰”交代逃離細節,導演欣然同意。但這樣一改,大段臺詞轉到我這邊,貝爾只是在一旁隨聲附和。我一時大窘,但貝爾毫不在意,他認爲臺詞孰多孰少,都要服從人物與劇情。而“約翰剃鬍子”段落,在導演看來至關重要,藝謀希望有點儀式感,可貝爾感到這一舉動過於女性化,提議讓“玉墨”爲他剃鬍子。雖然導演最終未能採納這一方案,但導演與演員間那種良性互動,看了叫人感動。
由於缺乏經驗,心理壓力過大,再加上所有英語臺詞幾乎都是臨場現攢,故而常常顧此失彼。有場“孟先生託孤”的重頭戲,導演要求把人物悲慼、哀婉,甚至絕望的情緒推向高潮。無奈那天有點鬼使神差,連拍數條仍橫豎進不了戲。貝爾毫無怨言地陪着我一遍又一遍排練,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輕慢之意和厭煩情緒,反而循循善誘,努力引導我進入角色。正式開拍時,他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那個動作與表情如同一股強電流刺激整個身體,剎那間,我找到了感覺,當說出“約翰……我把女兒交給了你……我答應過她死去的母親要好好照顧她……”那句臺詞時,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貝爾平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對人充滿友善。影片結尾,“孟先生”慘遭日本兵槍殺。開拍前,他特意跑到我身旁,輕聲囑咐:“記住,額頭中槍通常立刻斃命,不要故作痛苦狀,否則有違常理。還有,爲安全起見,每次拍攝前,必須親自驗槍,檢查槍膛內是否留存子彈,以防不測。”短短几句話,鏗鏘有力,猶如一股暖流淌過心頭,但有時,貝爾又如同孩童般調皮,故意和導演“擡槓”。有場戲他設計一抽菸動作,藝謀連忙阻止,並告知他中國影視作品嚴禁抽菸鏡頭。“難道壞人也不能抽菸?”“也不行!”藝謀斷然否決。“那這樣行嗎?”貝爾臉上劃過一絲壞笑,“我拿出煙,剛要放至嘴邊,又突然扔到地上,再踩上一隻腳,表明深惡痛絕之意,如何?!”話音剛落,現場笑作一團。
《金陵十三釵》上映在即,拍攝期間的點點滴滴如電影般在腦海中閃回,那段經歷也成爲我人生最美好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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