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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刻《孝經》
▲嘉慶版《孝經傳說圖解》
▲黃道周書《孝經》
儒家講孝,從前專門講孝道的《孝經》是人人要讀的。《孝經》借孔子與他的學生曾子的對話,強調孝是『德之本』。那麼,孝從哪裡開始做起呢?《孝經》中假托孔子對曾子說的話影響中國人有二千多年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
即使在今天,這段話,大約也很少有人不知道。然而,對這段話中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理解,我以為二千年來似乎一直很有問題。從字面看,這說的似乎是一個人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發膚,因為我們的身體發膚來自我們的父母,我們保護好自己的身體發膚,就是行孝的開始。二千多年來,人們都是這樣加以理解的。《世說新語·德行》上有個故事:東漢范宣八歲那年,在後園挑菜,誤傷自己的手指,於是他大聲啼哭。有人問他,是不是很痛?范宣回答:『非為痛,身體發膚,不敢毀傷,是以啼耳。』《孝經》,是當時小孩的讀本,無論是范宣還是他的啟蒙老師,我相信他們都是從字面上去理解上面的話的。范宣因為誤傷手指,覺得自己沒有很好地踐履《孝經》的教導,有違孝道,所以傷心地啼哭。他年紀如此幼小,就把孝看得那麼重,這是他的了不起的德,所以被載入《世說新語》的『德行門』。
東晉創淨土宗的高僧慧遠,因其影響為權臣桓玄所嫉,桓玄以『震主之威』寫信給慧遠勸他還俗,遭拒絕。後桓玄進攻殷仲堪,路過廬山,慧遠稱病不出虎溪。桓玄便徑直入山,見了慧遠,劈頭便問:『不敢毀傷,何以剪削?』這是帶有問罪性質的發問,言外之意是指責慧遠的出家不符合孝道。慧遠畢竟不凡,立刻回答:『立身行道。』也是以《孝經》的話說明自己的行為符合孝道。
揆之情理與史實,范宣、桓玄等人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理解是錯的。對自己的身體發膚,任何人應該都是重視的,人們不會隨便去毀傷自己的身體發膚。自覺地整治自己的頭發更不可能被視為不孝。因此《孝經》所說的『不敢毀傷』,指的一定不是人們的一種主動行為。范宣之類的誤傷,自然也與不孝無涉。有些主動的毀傷行為,也和不孝無關,如《論語》載孔子非常欣賞泰伯,泰伯為讓賢,來到南方的吳越地區,文身斷發。但孔子根本沒說他不孝,反而稱道他『可謂至德也已矣』。
那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究竟表達的是什麼意思呢?我以為,這是儒者要人們安分守己,以避免觸犯刑律受刑罰的委婉說法也。毀傷身體發膚的行為大體是外加的,而在什麼情況下,一個人的身體發膚會被毀傷呢?只有在觸犯刑律的情況下。如髡刑,要剪去頭發;黥刑,在臉上刺字;刖刑,砍掉腳;耳?刑,割去耳朵等。因此,毀傷身體發膚實際上就是受刑被辱的同義語。受刑被辱,既失慈親宗族之望,還會帶來無法贍養父母宗族甚至連累他們的嚴重後果,所以儒者於此極為用心,慎之重之。《論語·泰伯篇》載孔子弟子曾子臨死前,召門弟子說: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乎!小子!
曾子臨死,讓他的學生看他的手,看看他的腳,主要在告誡弟子們小心做人,莫蹈刑戮之門,所謂『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用心可謂良苦。李澤厚引『看我的手,看我的腳』後說:『實不知所雲』,這是因為他並未讀懂此話的真正意思。《孝經》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語,應該是《孝經》作者取《論語·泰伯篇》曾子之意而發。古人多忌諱,刑殺之類詞匯,每用委婉語表現之,如《禮記·坊記篇》有一句話:『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字面意思是:大夫不坐在羊皮上,士不坐在狗皮上。但鄭玄注謂:『古殺牲食其肉,坐其皮,不坐犬羊,是不無故殺之。』不坐羊,不坐犬是不無故殺羊殺犬的委婉說法。『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也是一種勸人不要觸犯刑律受刑罰的委婉說法,在當時的語境下,不會引起歧義。當時這樣說的人也絕想不到會造成後世的誤解。
《孝經》的這句話,取的主要是曾子之說,曾子小孔子四十餘歲,較之孔子,他的氣象似很有些不同,一味束身謹慎,不像孔子雖亦求明哲保身,但仍有其豪邁的一面,如孔子曾高呼:『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魯國的執政者季氏富裕超過周公,他的學生冉求還替他搜刮,以增加更多的財富。孔子於是對學生們說,冉求不是像我們這樣的人,號召學生們『鳴鼓攻之可也。』攻冉求也就是攻季氏,可見孔子的膽量。曾子的個性與孔子有差異決無疑義。但曾子之約身唯謹,既有他的個性因素;可能也與曾子時代較之孔子時代的社會環境更為凶險有關。這是儒者對當時社會現實的無奈適應。後世社會環境進一步惡化,於是儒者以曾子為保身的榜樣,以小心謹慎、安分守己,以避免觸犯刑律受刑罰為最高的道德原則『孝道』的出發點,雖說曾子臨死時講的那話,並非在講孝道,而是指點一種處世之道,但他們大約覺得孝是處世的最主要方面,於是將這話作為『孝之始』並假借孔子的名義而加以強調。儒者的孝道強調順隨現實政治秩序,這是統治者所樂意看到的,後來的統治者把《孝經》這樣一本小冊子納入《十三經》,唐代的玄宗皇帝也欣然為它作注,決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