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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至右:陳丹青、韓辛、林旭東。
林旭東臨摹庫爾貝《石工》 1973年,纖維板油畫。
『老哥仨兒』林旭東、陳丹青、韓辛:
12月13日,上海非常冷的一夜,在多倫美術館門外排了一條百米長的隊伍,而美術館裡已經塞滿了人,他們在等著看一個人,他們的上海老鄉——陳丹青,還有他的朋友,畫家韓辛、林旭東。這三個北漂的上海老男人,在相識40年後,開了一個聯展,出了一本作品集——《四十年的故事》。
專題采寫及圖
本報駐上海記者鞏一璇
人物簡介:
林旭東:1951年生於上海,畫家,曾為北京廣播學院導演系教授,知名紀錄電影研究者與推動者、電影評論家。
陳丹青:1953年生於上海,畫家、文藝評論家,以《西藏組畫》蜚聲畫壇,後客居紐約。
韓辛:1955年生於上海,畫家,少年天纔,1972年在『黑畫展』上與吳大羽並稱為『老小畫怪』,旅居海外二十多年,為上世紀80~90年代美國華人藝術家中最成功的幾位之一。
林旭東的客廳是
哥仨兒最早的美術學院
40年前,他們三人第一次撞見彼此時,林旭東是『老大』,19歲,陳丹青18歲,韓辛纔初中畢業,16歲。1971年,『文革』還如火如荼,當時沒有任何畫展,也沒有美術學院,更沒有藝術雜志。這三個文藝小青年的全部家當就是腳踏車、畫夾、素描紙筆、髒兮兮的油畫攤子,十來冊長借不還的翻譯小說,以及,大把的時間,並且『認定日子永遠就會這樣過下去了,非常絕望,非常開心』。
林旭東位於淮海路上的那棟公寓,則是他們哥仨兒最早的『美術學院』。在林旭東的客廳裡,有一枚石膏像、一架電唱機、七八張蘇聯版古典音樂唱片、一架黑白攝影放大機,加上因『文革』抄家而流散市面的西洋畫冊則是他們的全部眼界。窗沿的桌面玻璃下壓著法國繪畫的翻印照片,『我記得那一瞬,下午,很安靜,旭東安靜地說:「這是庫爾貝的《石工》。」』40年過去了,陳丹青對於那一幕仍記憶猶新。
陳丹青:我羡慕韓辛的猖狂,愛旭東的醇厚
少年韓辛的畫,猩紅惡綠,肆無忌憚,是野獸派那路風景,以至小小年紀就被上海官方列入『黑畫展覽』,與豐子愷、林風眠同座挨斗。日後,韓辛逢人就提這份光榮履歷。他的纔華遠不止風景畫,幾年後,他用削尖的鉛筆細細描繪大幅人物素描,瞳仁與鼻翼至少畫出五十種微妙的層次。陳丹青說,迄今我仍然羡慕韓辛猖狂,他的畫反襯我的因循而拘謹。
『我愛旭東淳厚,他的畫提醒我的輕淺與巧熟。』林旭東,畫了40年,從來不提開畫展的事,他只是畫著,計較每一筆的厚度和力度,從未試圖將自己的創作扛出門外,就像從來沒有做過這件事。1974年,他以庫爾貝《奧南葬禮》的圖式和規模,畫了長征途中劉伯承率紅軍與彝族舉杯結盟的群像,深棕色調子,筆觸糾結而飽滿。那塊大畫布靠在寓所的東牆,至少畫了兩年,好像准備永遠畫下去。上世紀70年代末,夏葆元與他合作黑白插圖,稍後他又獨自畫了魯迅與老捨小說改編的連環畫,是北京人美社的稿約,出版後,旋即為畫壇矚目。
陳丹青說,『多年來,我們真的是彼此的老師。』他們是彼此的玩伴、畫友、知己,到老了,還在彼此身邊不斷地斗嘴,跟小時候一樣,韓辛躁動、目空一切,老了老了,顯得尤為嘮叨,林旭東則永遠獨自沈靜、聽他們斗嘴、看書、畫畫,陳丹青,還是當年他們口中的『上海老俠客』,『老丹』。陳丹青說:『我忽然發現三個老家伙還像剛剛認識時那樣:沒有單位,沒有名分,四十年過去,還沒學會聽命於人。』
鏘鏘三人行:
為什麼今天的孩子這麼認慫,看到名人就想蹲下去?
陳丹青:韓辛罵遍了美術界,包括我,他唯一沒罵過的人,就是林旭東。
韓辛:我們朋友說:我們喜歡韓辛的畫,丹青的文字,旭東的為人。
陳丹青:韓辛有段時間在俄羅斯漫游,看到那些巡回畫派的原作,想起我們小時候非常想看到這些畫,就立刻給我寫信。但他當時沒有我具體的地址,他就在信封上寫:中國,北京,陳丹青(收),我收到了。當時陳逸飛還活著,他就寫:中國,上海,陳逸飛(收),陳逸飛也收到了。他就是這樣一個孩子,他到今天還是這個樣子,永遠像一個80後一樣。
陳丹青:剛纔有人問我對中國藝術教育的看法,我沒什麼看法,你也許會遇到好的老師,但是你在中國絕對遇不到好的藝術教育,很長時間都不可能。大部分學生都很難見到老師,也未必能從老師那裡學到什麼。
林旭東:你們問我對陳丹青現在的身份有什麼看法——他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韓辛:丹青回到國內很久了,我纔回來兩年,他在國內的情況,讓我又熟悉又不熟悉。但在我心裡面,他永遠跟40年前一樣,他今天怎麼樣,對我來說毫無影響。對,我是嫉妒,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可以嫉妒的朋友,對你們的一生會很好,會很有意思。
陳丹青:我們三個都是非常驕傲的人,不買賬的人。我們這一路過來,尤其是從『文革』時期過來,我們也都屈服過,但是不會搖尾巴,即使對我們非常尊敬的人。所以我們的感慨是,為什麼今天的孩子這麼乖,這麼認慫,看到任何有名、有成就的人,就想蹲下去?
亂彈老友:
林旭東說老友:
一天上街,在淮海路上迎頭就遇見了病後的丹青和他爸爸。以後就開始你來我往地時常見面……他這幾年的畫中,我比較有感於他的印刷品寫生,形式上是他在美國後期圖像並置的延續,但已不只是游戲概念,娓娓道來的是他的衷腸(比他的文字懇切,或許更私密)。
上海有一路畫家,當時從來不與官方的展覽機構發生關系,風格唯美。韓辛當時畫花朵有如焰火,畫街景似有郁特裡羅神助……
陳丹青說老友:
辛兒自小躁動,老來尤嫌絮叨;旭東,永遠獨自沈靜,聽樂、看書、畫畫,他是我們的長兄,在他的寓所,我們開始想象歐洲。從那時直到今天,我和韓辛但凡畫了什麼,唯願聽旭東說幾句話,可是旭東看畫,大抵沈默。
近時翻檢彼此的舊作,我好生驚訝:在一個以二手三手蘇聯套路覆蓋本土油畫的年代,旭東與韓辛的直覺,竟使極度匱乏的自學生涯掙脫單一的影響,觸探當年所能企及的資源,並盡可能畫品端正——同輩的膩友好比鏡面,回看上世紀70年代的舊作,我們雖是三種性格、三副面孔,然而真的是彼此的老師:迄今,我仍然羡慕韓辛猖狂,他的畫反襯我的因循與拘謹,我愛旭東淳厚,他的畫提醒我的輕淺與巧熟。
韓辛說老友:
其實我認識丹青在先,記得一進門看到丹青家裡的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畫,掛在正中有一幅戴大檐帽穿白制服的人民警察的肖像和一幅大的油畫創作『烈士的大刀』。對於當時屬於正宗『野路子』的我,出於本能的不喜歡:認為它們不夠野不夠洋派,不服帖。但是就畫論畫,丹青流暢的用筆和響亮的色塊及作畫迅捷熟練的把握能力,使我這個目空一切的神童,還是嫉妒了,酸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