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
《迦陵詩詞稿》
師弟恩情
逾骨肉
2011年聖誕節,剛獲得研究生導師“良師益友”獎的葉嘉瑩先生正在南開大學的寓所裏接受學生祝賀。87歲的她矍鑠中有一份詩人的睿智和儒雅:“我20歲從北京輔仁大學畢業後就開始教書,到今天教書已經有67年了。”在67年的古典詩詞執教生涯中,葉嘉瑩始終一貫地秉持對詩詞的熱愛。“我們的古典文學詩詞都是作者內心的感受,‘詩言志、歌詠言’,‘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中國詩歌與西方詩歌起源不同,西方起源於史詩、戲劇,是外向的,而中國從《詩經》開始,就是從興發感動開始,是詩人看到大自然、人世間的現象,心有感動而寫。”
詩歌源自生命的感動,也是詩人志趣的凝結與昇華。葉嘉瑩重視詩情,用詩詞來陶冶性靈,“最偉大的詩人是用他的生命來寫他的詩,用生活來實踐他的詩。比如說屈原的高潔好修,杜甫的忠愛纏綿,蘇東坡、辛棄疾的理想、在當時社會受到的挫折,都表現在詩歌裏面。古典詩詞有一種興發感動的生命,可以引導青年人。我們做老師的,希望盡到傳承的責任。不但可以讓人從內心喜歡詩歌,還能用古人的理想、志意、修養陶冶自己。”她對我說。
爲了向更多的人傳承詩歌的興發感動,葉嘉瑩多年來奔波於海內外講學,並廣受莘莘學子的喜愛。面對前來祝賀的同學,葉嘉瑩說:“我喜歡前人的一句詩,‘師弟恩情逾骨肉,書生志意託謳吟’。師弟恩情超過父母兄弟,爲什麼這麼說?因爲父母兄弟是血脈的繼承,但老師教學生,是思想、感情、生命上的傳承。”
平安夜,葉嘉瑩接到了問候電話。來電的是她67年前的學生,如今已經80多歲。“我覺得很感動。67年前的學生還記得我。”
半個多世紀與詩結緣
人生歷悲歡有詩相伴
董向慧/文王曉明/攝
像60多年前那樣,87歲的葉嘉瑩先生談起詩來依然神采飛揚。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出生於北平察院衚衕。她既是傳統文化意義上的詩人,又是桃李滿天下的師長。
2011年聖誕節,我走進葉嘉瑩南開大學的寓所,見她正與同學們談詩歌、聊人生。
“我的乳名叫做荷,在我的詩詞中也多處寫到荷花。荷花雖然每年會凋零,但荷花中間有蓮蓬,蓮蓬裏有蓮子。蓮子在地下掩埋千年依然能夠開花。詩詞就好像荷花的種子,我雖然老了,但依然堅持講詩詞。我希望能在年輕人心中播下詩詞的種子,開出美麗的花朵。”葉嘉瑩對我們說。
擔荷很多憂愁苦難
杜甫有一句詩,“文章憎命達”。作爲一位傳統文化意義上的詩人,葉嘉瑩經受了諸多命運的磨難。1937年,日軍發動“七七事變”,13歲的葉嘉瑩和母親、兩個弟弟生活在淪陷的北平;17歲,葉嘉瑩考入北京輔仁大學,開學不久母親猝逝;24歲隨新婚丈夫赴臺,轉年丈夫因白色恐怖入獄;25歲,葉嘉瑩和不滿一歲的女兒也一度被拘詢;52歲,曾經患難相依的大女兒與女婿在美國出車禍,雙雙罹難。
顛沛流離、生離死別,葉嘉瑩在《迦陵詩詞稿》中記錄下了這些磨難:1941年,葉嘉瑩在《母亡後接父書》寫道:“昨夜接父書,開緘長跪讀。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惟言近日裏,魂夢歸家促。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期之數年後,共享團欒福。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父親從四川寄來家書,而此時母親已然逝去。陰陽相隔、天各一方的哀慟今天讀來依然不忍卒讀。
悲苦、磨難中,詩詞既能夠拯救心靈,更能引人發千古之思、與古人兼濟天下的氣概產生共鳴。年輕的心靈亦能藉這份氣概而有超越年齡的詩情。
1944年,葉嘉瑩在《冬日雜詩》中寫下:“盡夜狂風撼大城,哀笳悲角不堪聽。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爲名。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時隔多年,葉嘉瑩仍能回憶起寫作這首詩的情景,“當時是在抗戰的時候,北京老城吹西北風的時候,會有嗡嗡地叫聲。”
在這首詩中,葉嘉瑩用“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爲名”表達了兼濟天下的情懷。“‘入世已拚愁似海’意思是一個人選擇了入世,爲社會國家人類做一些事情,一定要拼出去,不但付出勞動,還可能招來批評,所以要拼出去、去擔當。但同時我的心是平靜的,因爲我入世不是爲了世間名利,所以說‘逃禪不借隱爲名’。這是我20歲時寫的詩。”
在戰火頻仍、哀鴻遍野的時代,葉嘉瑩不僅經歷了父母的生離死別,更目睹了民生之多艱。“抗日戰爭的後期,我們整年月看不到白米白麪,只能吃混合面。在上學的路上,我親眼見過凍餓而死的人,真的是很悲慘。”當葉嘉瑩講述這些命運的磨難時,依然很平靜。“我經歷了很多患難,但沒有怨天尤人,悲哀自憐。我可以擔荷很多憂愁苦難,因爲我有堅強的一面。”
王國維的靈魂在旁邊
1969年,葉嘉瑩從臺灣遷居加拿大溫哥華後,開始了王國維詩詞理論的系統研究工作。之所以選擇王國維作研究,與葉嘉瑩的“生命詩情”密不可分。上初中的時候,母親送了一套《詞學小叢書》給她。《詞學小叢書》的末冊附有一卷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人間詞話》中一些評詞的章節,引起了葉嘉瑩“心有慼慼焉”的同感。
“當我讀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很多評點我和他有同感。比如說,王國維說李後主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間罪惡之意。很多人認爲他說的不對,因爲李後主也是一個俗人,怎麼就能和釋迦、基督相比。可我那時候懂得王國維的意思。李後主擔荷的不是罪惡,而是用詩詞表達出了世人共有的、共同的悲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是我們每個人的感受。‘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這是人類共同的、對無常的感受和悲哀。所以王國維說,李後主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間罪惡之意。我也很奇怪,當時內心竟然有一種共鳴。”
從讀《人間詞話》到着手王國維的研究,間隔了30多年。葉嘉瑩開始做王國維詞學研究的時候,正在哈佛大學遠東系教書。回想起那段廢寢忘食的研究經歷,葉嘉瑩依然以此爲樂。“哈佛大學遠東系的老師每個人有一間辦公休息室,就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樓上。學校優待我們,給了鑰匙。圖書館閉館的時候,還可以進去讀書。等所有的人都走了,我一個人在研究室裏面工作。離開的時候,我負責把圖書館每一層樓的燈關掉。從圖書館黑黑的書架旁走來走去,有一種王國維的靈魂在我旁邊的感覺。”
詩詞研究中,葉嘉瑩主張引入外圍理論對詩歌的美感生命加以說明。“做學問要注重外圍資料及理論,但不能停留於此,而是要追尋如何透過這些資料認識最真切地生命,認識詩歌的生命。”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葉嘉瑩與王國維做了超越時空的精神對話。經過數年的研究,葉嘉瑩寫成了《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1979年,在北京大學講學後,葉嘉瑩爲王國維寫下“魚藻軒前留恨水,斯人斯世總堪嘆”的詩句。
葉嘉瑩小傳
葉嘉瑩,滿族葉赫那拉氏。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加拿大籍中國古典文學專家,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曾任臺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著有《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迦陵詩詞稿》《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等。
蓮實有心應不死
多年來,旅居溫哥華的葉嘉瑩心頭一直縈繞着一份故園情。1974年,葉嘉瑩在離開大陸26年後首次踏上回國探親的旅途。當飛機穿越北京上空的雲層時,望着萬家燈火,濃濃的鄉情瞬間涌上心頭,一向堅強的她不禁流下淚水。1978年,葉嘉瑩歸國講學之心愈加迫切:那是一個黃昏,走在溫哥華幽靜的樹林裏,落日金色的餘暉灑在枝頭上。望着飛鳥紛紛歸巢,葉嘉瑩發出了“漫向天涯悲老大,餘生何地惜餘陰”的感慨。
巧合的是,在葉嘉瑩動了歸國之心不久,國內的友人就來信說,改革開放後國內的教育界形勢大好。讀信後,葉嘉瑩倍感振奮,寄出了回國教書的申請信。在經歷一段時間的等待後,葉嘉瑩如願以償。1979年之後,葉嘉瑩開始往返與溫哥華與大陸之間,不辭辛勞地歸國講學。在講學過程中,葉嘉瑩與南開大學結下不解之緣。
說起與南開大學的結緣,對南開馬蹄湖荷花的深愛是一個重要原因。葉嘉瑩出生於農歷六月荷月,乳名喚作“荷”。在年幼時,母親在夏天會帶着她和弟弟到北海、什剎海,在遊玩時就能看到很多荷花。因此,荷花在葉嘉瑩童年的記憶裏就有一種親切感。
當年齡稍長時,葉嘉瑩讀到了李商隱的詩,“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便悟出了花開花落間的人世無常與無奈。在葉嘉瑩青年時期的詩作中,荷花多以“出淤泥而不染”的意象出現。而在經歷了人生的憂患苦難後,葉嘉瑩詩中的荷花也有了新的意象。
一年秋天,在路經馬蹄湖看到殘荷時,葉嘉瑩有感而發寫下了《浣溪沙》:“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葉嘉瑩解釋道,“荷花雖然凋零,但是荷花中間有蓮蓬,蓮蓬裏有蓮子。蓮子在泥土裏掩埋千年後仍能開出荷花。只要你有那個心、你有那個生命的種子在那裏,一定還會長出來的。所以雖然老了,我還儘量在講詩詞。我不知道詩詞的種子在偶然的一次講話之中,在年輕人的心上,能不能落下種子,將來能不能開出一朵花。”
今天,87歲高齡的葉嘉瑩依然奔波講學、播撒詩詞的種子。承繼古典詩詞中的詩魂,又將這份興發感動傳遞給更多的人。葉嘉瑩“知行合一”的篤行頗有陽明心學的氣象。在她的詩詞中,荷花意境由開落的無常昇華爲詩魂的傳承。正如她在詩中所寫:“蓮實有心應不死,千春猶待發華滋。”